他幾乎都要忘卻了,他曾經還有一位親人。可是最終,他們在北陵大軍壓城之時分道揚鑣。
她捨生取義,為了那些光輝的信念而奮身一搏,是這世上最好、最美、最勇敢、最正義的姑娘。而他,慢了她一步,就永遠只能晚到一步。
如今,他是真的六親斷絕了。
他沒有家,沒有親人,也從來都沒有朋友。在這個世上,沒有人再會真誠地愛他了。
這一次的中京之圍或許可以解了。但是誰也不知道,北陵經過多少年的養精蓄銳,還會捲土重來。
許多人用性命換來的,可能也只不過是三年五載的平安。
值得嗎,謝瓊臨?
……他很想問一問她。
但是他也知道,她的答案,一定是「對」。
正如她前世作為「榮暉公主」,捨身行刺,也只不過為大虞多爭取了五年的時間;但這一世,她依然在最後關頭選擇了再一次冒險行刺北陵汗王一樣。
他們彼此都說服不了對方,一向不都是如此嗎?
……可是現在,在最後關頭,她說服了他。或者說,她捨生取義的行為,最終打動了他。
然而,他就連這最後的、這唯一的一次心悅誠服、低頭認輸,都不可能再親口向她招認了。
她最後還祝福了他什麼?權掌天下,長樂無極?
呵,大權固然在手,但樂有何在?
這世間,再也不可能有一個人,像她這麼有趣、這麼勇敢、這麼堅韌,帶給他千般滋味,令他牽腸掛肚了。
他一輩子孜孜以求的,就是那至高無上的位置。
他本以為他登上了那個位置,就足以向世人——也是向他曾經寄託了一腔孺慕之情的「生父」永徽帝——證明自己。
可是當他終於能夠登臨絕頂的時候,他才恍然發現,那個地方,只能站下一個人。
但凡登上那個位置之人,無一不是到了最後都會六親斷絕,無情無義;即使有血緣上的連繫,或拜過天地、祭過祖先,到了最後,都不得不捨棄。
這明明已經是他從前無數次想過、權衡過、下了決定的事情,也在冷靜的情形之下一再思考,確認自己能夠承受這樣的後果。
但事到如今,為何胸中盤旋著一股不散的惆悵與鬱氣,再難忘懷?
他忽然記起,那一首有著「千里光」一語的「明月照高樓」詩,本就是一首哀歌。
是詩人以求而不得的小娘子之口吻,所寫成的一首哀歌啊。
他一聲聲說著「妾心依天末,思與浮雲長」,說著「願作張女引,流悲繞君堂」,說著「君堂嚴且秘,絕調徒飛揚」……
其實,倘若以之自況,又何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