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同一時。
……我怔住了。
那女人一生一世的所歷所經,都明晃晃地搖曳在我眼前。
從久遠的舊歲起始,我看到年幼的她掀開她的紅紗,對她說:「我現在就娶了你。」
我看到多年以後,她用玉如意揭開她的紅紗,聽到她含笑說:「你我皆為女子,夫人又何故臉紅?」
我看到她們悠長濃烈的一朝一夕,看到她一聲聲「夫人」、「夫人」圍著她轉,看到她更衣時故意露給她看的色相,看到她滲血的指尖輕吻她的唇舌,看到她在屏風後聽著她的不堪入耳,指尖不覺掐著雪白的肌膚,留下羞惶無措的抓痕……
我看到盛夏的書房裡,她與她的三從四德……
我看到荷塘曲池畔,她緊緊咬在皓齒間,因快活而撞碎的玉手鐲……
我看到她親口餵到她舌尖的桂花酒釀圓子湯,看到她一聲聲極力壓抑的甜之又甜……
我看到那件灼人眼的金縷繡鴛鴦的抹胸,看到她一次次拽下去,她又一次次拉上來,看到她緊貼她的耳畔,沙啞的喘息一遍遍重複著:「花不二,你是我的……」
……
疼。
鑽心入骨的疼。
我豁然大悟。
——那尋不出來由的刺痛與慌張,究竟來自何處。
在她的記憶里,滿是她與她的巫楚之樂……
而我的記憶里,卻滿是黑村地窖里的暗無天日,是那些禽獸對我肆無忌憚的污辱,踐踏,折磨……
她與她相愛至深的佐證,卻是我永生永世都不敢再碰的禁區。
我不敢想望雲雨,我不敢觸碰人身,我甚至不敢從鬼火中顯形,露出我的「廬山真面目」……
鬼的形貌,往往受制於鬼的執念與心魔。
可是,可是我的心魔呢……
難道我要以執念中最醜陋的模樣,以一個滿身髒污,遍體鱗傷的瘋女人的模樣……
向她,表達我的愛意麼。
我要怎麼愛她?
我拿什麼來愛她。
我拿什麼來愛你啊……
……
我一時失了神智,顫抖著抬起手,托住那顆刺眼的夜明珠。
——做出了我生前死後,最自私、最卑鄙的一個決定。
我偷去她對她所有的憶念,只留些許不堪啟齒的碎片,隨同那一縷乾淨清白的三魂七魄,送入了輪迴之門。
我要她永遠地忘記她,愛上別人;我要她和她,永世不得相見。
然而,當我將要藏起那顆夜明珠時。
我看到自己的手臂上,烙有幾道蜈蚣似的傷疤,除卻污穢,便是血痕。
我駭了一大跳,慌慌張張遮了衣裳,一路飄過很遠,很遠……直飄到孽海岸上。
我跪在起起落落的潮汐里,撈起一把又一把清水,一遍遍濯洗恥辱的印跡。
可無論怎麼洗,怎麼洗……
污血越洗越多,疤痕越洗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