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不然我多住幾天再回台北。」最後他問。「不用。」伯回答。然後沉默。他以為伯睡著了,忽又冒出:「不用。你不是說學生快要期末考事情很多。」
災中之災。回台北沒多久,追一袋血追到他身上。對方在電話那端像老式撥盤電話線一樣自我圈繞——我們知道,你一定莫名其妙,這麼突然,很不能接受,但是,還是要請你來一趟,檢查看看,也不一定——講來講去不知重點。他那時受昔日指導教授保薦回鍋當兼任講師,小小的學術香菇,一邊孵菌孢一邊改破銅爛鐵卷子改得惡向膽邊生:「你到底講什麼講半天我聽不懂啦!」開口罵過,那端忽然條理起來。
「是要請問,你之前出車禍輸過血,對嗎?當時那位捐血人,那位捐血人,最近驗出罹患後天免疫不全症候群——嗯,就是一般俗稱的——(不用講,我知道那是什麼。他打斷。)——我們必須,必須請你來驗血。」
又得再往前追,想起來了,是更早的事,原來早就被算計在裡面了。那是所謂「老兵八字輕」的退伍前,他收假前車撞電線桿,骨盆裂開,內臟出血,看過現場的個個都說他命大。伯跟伯娘趕到時,他正在手術麻醉後的後遺症,吐到腸子打結,但心裡知道沒事了,看著伯臉色發白,伯娘兩手緊攥如石,他小聲說笑:「你現在總該跟我講一下我的命到底是怎樣了吧,他們每個都在說我命多大多大,我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大。」伯說:「很大,很大,等你傷好回家我慢慢跟你講。真的很大。」
當然伯終究還是沒跟他講過什麼。他也不在意,不是信或不信的問題,無關而已。順利考上碩士,順利畢業,順利獲一跳板小學術職,順利通過留學考試準備申請出國,未來百般費用伯已經幫他立好一個美金帳戶在那裡。典型的小康知足,典型的一帆風順,典型的好命子。祿命是無關的事。
只沒想過如此,災中之災。那時講的命大命小都變笑話,證實感染,基因比對確認是那次輸血的結果,沒有發病,亦無人能預測何時會發病,仍被判斷應當治療。吃藥,嘔吐,腹瀉,無食慾,體重暴落,萬事廢棄。辭職,斷人際,拒絕一切支持系統,躲在台北近郊靠山一頂樓加蓋日日霉睡。唯一只告訴伯自己搬家了,其餘怎麼解釋?跟誰解釋?誰給他解釋?沒有解釋。
哪曉得伯不知冒出什麼靈感,忽然找上台北,伯問清楚,伯沒有哭,他哭了。你不要靠近,你不要靠近,我流眼淚又流汗這裡都是病毒。你當我沒知識啊,伯一巴掌打在他捂臉壓淚的手背上,你當我鄉下人啊,你以為我不知道這樣也不會怎樣啊?誰知道啦,不要冒險啦。
「現在我沒有什麼冒不冒險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