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看到他回來就很高興。我說你不出去了嗎?他說我不出去了,我今天很累,不想出去。然後我們就吃飯。吃到一半,電話來了。那個時候大家都沒有手機,還是家用電話,他就去客廳接電話,我就豎著耳朵在那兒聽。我心想不要有人來,不要是今天,今天你已經答應了我,你不能說話不算話。果然,就是有人又來找他,偏偏就是今天。
掛了電話,他說那個誰誰誰找我,一個應酬,一定要去。我母親就收拾收拾,招呼他換一下衣服。我就繼續在餐桌上喝我的湯,我心裡很不痛快。
那個時候我家客廳跟餐廳中間有一個透空的隔屏,中間有一些橫的玻璃層板,上面擺一些小擺飾。我父親就透過那個隔屏往我這個地方看,他就叫我的小名,然後說爸爸要出門了,拜拜。
那個時候我就做了一件事,我抬起頭看他一眼,然後把頭低下。我一句話都沒說,把頭低下繼續喝湯。我就記得我父親的口氣其實還是有一點不好意思的,甚至有點討好的。他其實是一個對孩子很寬厚的父親,他也沒有怎麼樣,可能就笑笑,把鑰匙拿一拿就出門了。那天晚上就出事了。
我後來想,在童年失去你生命中重要的至親這件事情,它其實是個命運的套路,有非常多人都會有這樣的經歷。可是那一天的我,在腦子裡面產生了極為細微的一念。我可以用各種方式來表達我的不痛快,我可以抱怨,我可以說你很討厭你趕快回來,我甚至哼一聲也好。可是在那個時候,我選擇了一個方式,就是抬起頭特別看他一眼,然後把頭低下,刻意地不講話。
這個無可名狀的針尖大的行為,它卻對我跟我的父親下了一個最後的註解,就是我沒有機會跟他說再見。而且不僅是沒有機會,那個機會也不是一個不可抗力,不是誰強制剝奪的,是我自己把它掐掉的。
所以後來在我自己成長的過程中,我有些時候會特別注意像這樣子的細節。日本導演小林正樹有一部電影叫《切腹》,這部電影我就很喜歡。《切腹》說的是一個岳父給女婿報仇的故事,這聽起來有點腐,對不對?說是報仇,其實更近於出一口氣,是用一種飛蛾撲火的方式去撲向那個必死的命運,是把自己完全搭進去的那種方式。這麼一說好像更腐了。
其實故事是講這個女婿的主家已經滅亡了,所以他是一個落魄的武士。沒有主家養著他,他能做什麼呢?他只能去教書,去教漢學。那就很窮,可是很慘,他的孩子還生病了。他散盡所有給孩子治病,到最後連自己的佩刀都當掉了。
在日本的武士文化裡面,佩刀比自己的命還重要。所以你可以想像,他把佩刀都當了,那是窮途末路到什麼程度。但他為了維持武士的體面,他不能變成一個平人,所以他在那個刀鞘裡面放了竹刀,就是那種練習用的竹片做的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