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洋人是喊甚麼人,就敲甚麼鍾,凡細崽買辦都有分別的。他們聽慣了的人,一到耳朵里,就知道這是叫誰的了。不意話猶未了,只見一個小茶房走來,對著仲芳道:「口叉嗱,那處沒尋到,口叉嗱,你先生還在這裡,娘個細劈,船主叫請買辦呢!快點兒上去罷!口叉嗱,細劈急的狠呢!」仲芳聽了,便隨著那寧波老,三步兩步的走去。我也掩好房門,靠著一扇百葉窗子旁首的格鋪躺下。忽聽見隔壁房間裡洋錢聲響,忙著伏下身子,拿眼睛套在板縫邊一望,原來就是打從我門口經過的那個標緻女人,盤著雙搭膝,在被單上攤了好些洋錢,用一條元色縐紗的裙角,在那裡一個人有心有腸的揩抹洋錢上兩面印花。揩好了,又五十一封,五十一封拿了許多舊字紙包起,對著笑了笑,便放在一方小枕頭拜匣里。又寧著神朝外聽了聽,也和衣睡下。嘴裡還聽得他低低的罵道:「耐格滑頭,碰著子伲,要算耐格時運哉!」我聽了不解所謂,但覺那副媚骨天成,令人可愛。雖在罵人之時,亦不害他的本來妖艷,始知王嬙、鄭旦,非畫工所可得而傳的。不禁已死春蠶,情絲又起,未免在那裡一個人顛倒亂想。幸被窗口幾陣習習清風,同那江濤怒涌如在枕邊咽過的聲音,竟把各種妄念,輕輕洗脫。不一刻工夫,究系夜間欠困,不覺漸入睡鄉。後雖微聞外面略有嘈雜,然事不關己,任他石破天驚,也就不在意了。
及至一覺醒來,那百葉窗口的西曬日影射得我滿身皆是。船上的汽笛又嗚嗚的響了兩下。忽聽仲芳走來敲門,說是:「快要到鎮江了,你還不趁早收檢行李,回來人多手雜的,防備失落了東西!」我聽見,趕忙的一骨碌爬起,開了房門,頭一句就先問他:「昨夜外國人喊你,是為的一件甚麼事?」仲芳笑道:「說給你聽,倒也好頑子的。昨天我們船上,上來一位通州客人,是同船主在美國大學校同過學的,來時我並不知道,他也沒來拜過我,不曉得昨兒晚上,怎麼樣同你住的這間壁房裡一個蘇州娘娘們,弔膀子吊來吊去,竟把他的四百塊洋錢吊去了。不曉得怎麼,他又心痛起來,就在我們船主面前扯了一個大謊,說是有幾百塊洋錢,在本船上遇銃手銃去了,請船主喊買辦來替他查查看。所以我們船主就立時喊我去,叫帶著通班的茶房水手趁船還未到岸,照著他所指的地段數目,挨排的去搜一搜。倘能搜著了,或者賞那銃手幾塊子錢也使得。我當時已答應著下來了,他忽又喊住我道:【這是我的舊朋友,他們倒業已這樣不分疆界了幹了,要是那起搭客,還不受他們任意囉唣麼?明兒招商局輪船的名譽,豈不要送在幾個銃手手裡嗎?你總得乘此利害辦一辦!】那時,我卻報復了他一句道:【怎麼搜,怎麼辦,我都理會得。但是鬧出意外的亂子來,卻莫要又去抱怨我就是了!】船主雖然明知我這句話,是回駁他昨天那段言語的,卻沒答我甚麼就進去了。小雅君,不料洋錢搜倒被我搜出來了,就是那個婆娘,說出幾句輕如鵝毛,重似泰山的話來,即我生了十六隻手,也莫想拿人家東西得動。」
我忙問道:「他說的是幾句甚麼話?會把你這樣的一個大好老嚇得縮手縮腳的?」仲芳道:「他說是【身邊洋錢,出門的人誰沒有?就是錢的數目也會湊巧相同的。只有那洋錢上的圖書花押,是各人有各人的暗號。拿出來,一千個人裡頭,都難得有一個同樣的。叫我轉問那位先生一聲,他所失的洋錢,可有甚麼戳記?說明了,好大家拿出來對一對,免得指鹿為馬的亂賴。】誰知那客人還沒有等我開口,就早已指手畫腳的嚷道:「我的洋錢是一律通州大生紗廠里的。生字圖記,共計是四百塊,分為八包。你們諸位不相信。生字圖記,共計是四百塊,分為八包。你們諸位不相信,候搜著了看一看,就明白了。】那婆娘等他說完,笑道:【耐格閒話,大家聽見哉!伲身邊格洋錢,數目也是四百,攏總也是八包。但是伲格洋錢,是零零星星積起來個,勿是啥今朝拿來二百,拿來三百,有啥一色個圖記,只要小錢莊浪先生說勿銅就罷哉!亦有個洋錢才是捉生活(做繡貨俗稱)來個,所以就用舊帳簿包起來,想來也可以做伲的招牌。】一頭說著,一頭就把他牀上的一個枕頭箱子打開來與大家看。我當時曾經走近前去數了一數,確是四百元,但只沒有那客人所說的生字圖記。且這婆娘身上,不曉是灑的一種甚麼非蘭非麝的香水,沒命的朝人腦子裡鑽,叫人家聞著了怪心軟的,我就頭一個不情願替他查這件無頭的案子。再去看那客人自己,也是睜著眼,張著口,露著一嘴紅綠牙穢堆嵌起來的蛀齒,望著那洋錢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又聽那婆娘輕言巧語的道:【各位叔叔伯伯才看見哉!今朝碰著子俚,倒是指鹿為馬,要算伲個勿色頭,伲也有句閒話交代明白子。個種世界,真正人心難測,烏眼珠看見白銅錢。伲是女娘家,出門出路,歸格客人,朝子伲忒出子眼睛,像煞有介事。假使有啥三長兩短,伲是要同俚耐算帳個!俗語說,財勿露白,要到子尷尬個時候,倒說伲是謾藏誨盜。伲個銅錢,是推板弗起個。】我先聽他說指鹿為馬,已經有點吃驚了。現在又聽他說出這謾藏誨盜四個字來,知他不是個尋常女子,也就不敢深追了。」正是:世界愈新愈變局,江湖越老越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