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
几个翰林院的在禅堂外胡天胡地谈玄讲道说了一通,见无畏法师已走了,就也觉得无趣,遂闹着要走。远远地瞧见谢玄遇在花篱下呆站,就叫他。
“谢探花,瞧什么呢,去吃酒了!”
他方才恍然,对同僚们笑着点头。花下红袍被风吹得鼓动,几个年纪小的甚至看红了脸。
“探花大人这样貌,若在话本里怕是要被公主相中选为驸马,含泪抛弃糟糠妻。”
谢玄遇转过脸,认真追问:“长公主真是这种人?”
“唉信口胡沁罢了,在座不就谢探花见过公主么?”
他正色:“下官未曾见过公主。”
同僚诧异:“不是祭礼那次……”
他咳嗽一声,方才反应过来,别过脸道:“大礼之日,焉能左顾右盼。”
另一个同僚也凑过来:“探花大人如此相貌,定是早与高官之女定亲了吧?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想必神仙不换。”
他又咳嗽一声:“未曾婚配。”
年长的同僚见他难堪,把众人拨开,转移话题道:“莫要再为难谢学士。话说,在下听闻这奉先寺早年横死过宫人,尤其后院禅堂,当年曾是抛尸之地。后来填平,才种了牡丹。这眼见着天黑了,我们快些走罢。”
众人闻言啧啧,都说快走快走,出去吃酒,却见谢玄遇不动,将方才那年长的同僚拦住,沉黑眼里闪着光。
“李学士说的事,可有依据?”
中年翰林被他逗笑,甩开袖子比了个手指对他晃了晃:
“真也不真,一试便知。听闻当年此处的宫女多为妙龄,连天家的面都未曾见,就被残忍杀害,草草埋葬在此地。年长日久,变为饿鬼,专吃那拈花惹草不干不净的男子。不过想必谢学士未曾婚配又克己守礼,尚且是个童男子,大可不必担忧。”
众人见谢玄遇被揶揄,都在后边看热闹,却见谢玄遇思忖片刻,认真道:
“下官不是童男子。”
众人:……
谢玄遇欲言又止,耳根通红,试图辩白后又放弃,直截了当问:“依那传闻,若下官夜间守在此地,真会见到女鬼么?”
***
“天爷,连那光风霁月谢探花都不是童男子,这翰林院岂不是只有驮碑的赑屃是干净的了!”
暮色四合,几个翰林院的士子骑驴回皇城,行人里不见谢玄遇。年纪长些的在后边打着酒嗝剔牙,睡眼惺忪:
“依我看,谢学士怕是在诓骗你我。瞧他那神情,怕是不晓得什么叫风月,不过为留在奉先寺里省驿馆的钱罢了。听闻这位探花大人高中之前,穷得连个书童都雇不起,真是亏得他沾了江左谢家的余光。”
“江左谢氏十年前就沦落了不是么,如今……”
接话的士子没说完,就被人捂了嘴。
捂嘴的人后背冷汗徐徐沁出来,打着哆嗦,不敢抬头。
面前是比行人高出两倍的纯黑骏马,前后各八匹,在渐暗的天色里穿行,马蹄上用锦缎包着棉花,悄无声息。但前面开路的宫人手持明灯,灯上什么都没写,只中央一朵灿然如血的凤凰花,那是萧梁的本朝徽志。
天子夜巡。
待那车驾徐徐走过,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才恍然如梦地抬头。
“那车驾里的可是?”
说话的人被觑了一眼,立即噤声。只有资格最老的翰林抬头,望了望沉黑如墨的夜空。
“上回这天子夜巡之制被启用,还是十年前。紫微垣不可轻移,若非……荧惑犯之。不祥之兆啊。”
“不过,看车驾的方向,难不成要去的是——奉先寺?”
***
谢玄遇在禅堂里打坐。
静夜无人,只灯一盏。有风,故而油灯晃得厉害。
赤鸫在见到无畏法师那一刻就溜了,说天竺沙门佛味儿太重,他不喜。故而今夜或只有他一人。
久之,街上更鼓敲过,天已完全黑了,花丛里唯牡丹,在黑暗中愈发秾艳。
他闭了眼睛,不愿再看那妖异的花。
门外忽地响起窸窣声音,很轻,但他从中辨认出了马蹄,还有极轻的女人脚步,少说几十人,密密匝匝,井然有序。
不会真的有鬼?
他不信,但深更半夜,为何有如此熙熙攘攘的人前来古寺?
就像传闻中横死的宫女们半夜特地来故地流连,唱哀婉的歌。
直到禅堂门被吱呀打开,他迅速站起,往无光处后撤。中央佛坛之后有许多供香休息打坐的隔间,用屏风挡着,恰是藏身之所。他迅速找了一间,掩上屏风,后背却触碰到一柔软物事。还未来得及回神就被掩了嘴,听见耳边是萧婵的声音。
“别出声。”
他点头,她才把手放开,黑暗中,眼睛笑嘻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