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王將他留下了一會兒。
徐流深走得很慢,華麗衣袍上象徵權勢地位的孔雀紋飾從頭到腳,纏繞全身。重重烏黑夜色之下,王楊采見他唇色透出冷沉的、冰涼的意味。
王楊采替他掌燈,勸道:「殿下不若服個軟。」
徐流深仰首望向層層宮闕之上堆疊的磚瓦,無聲而譏誚地笑了一聲。
他背影在幽紅宮燈照耀下拉長成一道修長模糊的影子,灰濛濛,看不大清——王楊采這才驚覺,他或許是長大了。
徐流深忽然問:「本宮的母妃,她是什麼樣的人。」
深宮中的日子一日重複過一日,舊人死去,新人進來,循環往復。她們各有各的嬌艷,各有各的才藝。有的容貌頂尖,有的溫柔小意。
姜王並不是沉湎美色的帝王,這些千嬌百媚的人得不到寵愛,便枯萎在宮牆中。
得到了帝王寵愛也不見得是好事。
王楊采需得花些功夫才能記起那個女子,但他仍然搖頭道:「奴才也記不清了。」
徐流深於是不再問。
他長到如今,只問過兩次,一次是對「母親」這個詞有概念的時候,另一次是現在。王楊采聽見自己心中的嘆息,放低聲音道:「王上不希望您如此。」
檐角宮鈴撞擊作響。
徐琮猙希望王朝未來的主人強大,冷血,薄情,沒有軟肋。徐流深按照他的要求長到十八歲,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他不問為什麼人人都有母妃他沒有,不問為什麼人人都有朋友他沒有,也不問為什麼人人可以放紙鳶他不能。
他課業繁重也覺得難以忍受,在漆黑一片的禁閉室中也覺得害怕。他想讓人來給他開門,可周遭靜得可怕,沒有活人的聲音;他餓得吃掉一小截桌腿,很多烏鴉在外面盤桓;他第一次殺人時也做噩夢,噴涌而下的血濺滿全身,洗也洗不乾淨。他一直在溺水,永遠睡不著,蜷縮在床榻一角睜眼到天明。
小孩不知道。
他漸漸不愛說話,一聲不吭承受徐琮猙剖開他筋骨的刀,攤開模糊血肉,露出森森白骨,再用常人難以想像的速度自愈。
徐流深露出厭倦的表情:「本宮知道該怎麼做。」
他和姜王的分歧不在於和親或是打仗,這場仗一定會打,只是以什麼藉口。
姜朝缺一個打仗的藉口。
他應該讓徐韶娩服毒,嫁過去後死在西戎邊陲,借公主之死開戰,一舉北上。
最是無情帝王家。
刺骨寒意從腳底升起,王楊采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訥訥不語,終是道:「殿下與六公主,原也沒有什麼情分。」
徐流深站定,遠處元寧殿淹沒濃重夜幕中。他看了看,答非所問:「是麼。」
整座姜王宮密不透風,叫他也覺得透不過氣了。但從來如此,他很難說清自己為什麼在和親一事上固執,仿佛退讓就會失去很寶貴的東西一樣。
是了,他和宣敏,真要說也沒有什麼情分。
王楊采默然,陪著他在黑暗處站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