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椒不禁莞爾,想起自家奶奶也常抱怨大棚蔬菜沒滋味,久煮不坨的“棍棍面”根本不算面……老年人激動起來,銀髮曳曳,皺紋的聳動都一模一樣。
她挨著雷蒙小姐坐下,認真同她討論兩種魚的區別。
“怎麼可能嘗不出來?黑線鱈的風味明顯得多。”雷蒙小姐對倫敦人更喜愛真鱈魚表示不滿,“鱈魚肉的確更飽滿細嫩,但是水噹噹。黑線鱈的肉質更加細嫩,卻不容易破碎,吃起來也更香。”
“沒錯!”秦椒說自己預先用鹽裹住真鱈魚肉一兩分鐘,吸取多餘的水分,還要輕輕拍打讓肉質變得更緊實,以免炸出來的口感軟爛。黑線鱈就用不著這樣麻煩。
“這個辦法……哦,這個辦法我太熟悉了!倫敦的廚師習慣用乾麵粉,只有北方產魚區的人才會這樣聰明的處理魚類!”雷蒙小姐立刻緊盯著她看,“我說得對不對,親愛的?”
“在北約克荒野小火車上,一個好心的太太教我的。她就是赫爾港人,所以我才會知道你們更喜歡黑線鱈。”
“赫爾港人喜愛黑線鱈勝過一切魚類。”灰綠色的眼睛裡忽然蒙了一層水霧,老小姐倉促地用手掩住了嘴,似乎情難自禁。
秦椒有點不知所措,老亨利已從桌對面站起身,輕輕拍了拍雷蒙小姐搭在桌上的那隻手,又放進一條手帕。
過了好一會兒,雷蒙小姐才告訴秦椒:二戰時為了保證港口暢通,向全國提供足夠的魚肉,她的祖父和父親同當地很多漁民一起,志願加入皇家海軍去掃除魚雷,在德軍火力封鎖下撈捕。
雷蒙小姐說,她當年只有三四歲,對父親印象並不深刻,卻始終記得兩條粗壯的腿,長靴和褲子上都是海潮的腥氣,以及每次出門前都會樂呵呵來一句:
“等爸爸回家,小黛西就有魚肉吃了!最新鮮的黑線鱈!”
“最後那次,他沒能回家。”雷蒙小姐眼圈紅通通的,口氣委屈得像個孩子,“起初大家只是說失蹤,海上那麼大,總有人會迷失方向。我們等了很多年後,才在一萬五千名漁夫犧牲名單里,找到他們的名字。”
秦椒摟住雷蒙小姐,周圍其他人也因這個故事沉默下來。偌大的前廳里,只有雷蒙小姐嘆息低語:“對赫爾港人來說,黑線鱈是愛與家庭的味道,也是血淚和痛苦的味道,全世界唯一的,最好的味道。”
秦椒的眼角也不自覺紅了起來。
她出國前的那個正月十五,家裡張羅了一大桌菜,飯桌上充滿了溫馨的年味兒。媽媽給她煮湯圓時,突然紅了眼圈,說她的外婆還在世時,這樣的黑芝麻湯圓能吃八個。
“你外婆最愛吃的就是湯圓。她一輩子沒享過福,很早就離開家去外地工作,苦了好多年。每年過年,你祖祖都會自己做一包黑芝麻芯子寄給她。對你外婆來說,這就是苦日子裡唯一的甜味,家的味道。”
緊緊地摟住雷蒙小姐,她心中情緒翻湧。繼周末出遊後,再一次意識到自己過去的淺薄和偏見。
她總以中華地大物博,美食文化源遠流長而驕傲,總認為自己堅守的“正宗”、“傳統”才是真正的美味。
殊不知無論東方西方,人之不同各如其面,體內卻都有一個頑固的味覺定位系統,永遠牽絆著自己的過去。真正的“美味”,也並不依賴華麗的食材、眩目的技法、精緻的器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