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了張嘴,想喊一聲陛下,記憶卻在此刻湧上心頭,令他陡然啞聲。
陛下……陛下還在生自己的氣嗎?陛下要趁機把自己趕走嗎?
那雙手臂並沒有扶著他太久。
他將將站穩,謝昀便收回了手,停在離他二三步遠的地方不動了。
嘈雜人聲被遠遠攔在兵士築起的防線外,深夜荒僻的郊野中,年輕的天子背對著黑色的星空,居高臨下地俯視自己,長身玉立,面冷如霜。
閃爍的火光在他臉上跳躍。
謝昀上下打量他。
頭髮是散的,簪子早不知扔哪裡去了。
手背上斑斑駁駁的燒痕未退,衣裳也是亂的,尤其胸前,像是被刀直接捅進去似的,綻開好大一朵血花,剛從屍山血海里撈出來的小鬼也不過如此。
他背後是高高閃爍的火焰,整個人仿佛陷在黑暗裡,黑黢黢的眼睛全然不複方才高塔中的精氣神兒,活像是被嚇丟了三魂七魄。
——本來腦子就不好使,這一摔可別把腦子都摔沒了。
謝昀聲音如常,神色淡淡:「沒事了?那便……」
朔月唯恐他下一句便是「既然沒事我就走了」,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我……我有事!」
謝昀的目光越發幽深。
他招招手,示意嚴文卿等人不必過來,轉而繼續聽朔月講話。
朔月深吸一口氣,學著詩書中的各色辭藻,極力將自己說的可憐些:「我……我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斷了好幾根骨頭,這裡也被捅了一刀,還燒傷了……」
——簡直要把「我很可憐」這四個大字寫在臉上。
正經書沒看幾頁,倒不知從哪學了這楚楚可憐的做派。謝昀心中著惱得很,疑惑開口:「你不是不怕嗎?」
他上上下下打量朔月,語氣不辨喜怒:「學了詩書,學了武藝,自然就有智謀,孤身出宮面對亡命之徒——聽聽,我們朔月多有出息,這麼厲害的人物,能有什麼事?」
任朔月再遲鈍,也聽得出謝昀語氣中的怒意。
朔月逐漸語無倫次,抓著謝昀的手往自己心口上摸:「不是……不信陛下你摸,這裡的血還沒幹。」
謝昀的笑意猝然止住。
倒不單單是因為朔月的膽大孟浪之舉。
少年抓著他的手腕貼近自己的胸膛,他的手指得以穿過破裂的布料,觸摸到那一道傷口。這是個曖昧的動作,但謝昀很難在這種時候生出旖旎情思。
黑夜沉沉,星月黯淡。
他看不清那傷疤的具體面貌,只能靠著手指模糊辨認,觸碰到粘膩而溫熱的血,觸碰到緩慢癒合的傷疤,觸碰到新生的稚嫩皮肉。
那血或許還在一點一點地溢出刀口,在他觸碰到柔軟肌膚的時候,靈巧地裹上他的手指。在這並不寂靜的深夜,他卻好像能聽見血肉生長的聲音。
似乎只要他輕輕一用力,便能摘取那顆屬於不死者的、千金難換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