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此子實亦可稱急流勇退,智者也。」徐階扔下釣竿,扶起膝蓋直身,「老夫是不摻和了,只願做個鄉野閒夫,坐這田壟上回想舊事過往,幾十年前入仕時哪裡想得到有今日。」
近來他獨坐鄉間樹陰下,聆聽野風掠過禾葉沙沙作響,常會憶起故人張璁,夏言甚至嚴嵩。
想起那文淵閣的方寸天地里,帝國多少風起雲湧在其間粉墨鋪陳,正所謂你方唱罷我登場,卻無力阻滯大明這輪暮日垂垂西沉的頹勢。
「你叛我。」彼時位高權重的首輔張璁怒目而視。
「叛生於附。」初出茅廬的徐階平靜與他對望,「而我從未依附過你。」
他因此被貶外放,為少年意氣付出了代價。
過去他以為那是士子出於公義的抗爭,時至近來,他忽然意識到,那時的張璁或許更為絕望。
因嘉靖的恩寵,張璁得以平步青雲躍為首輔,然這上位之路並不光彩——嘉靖為其父尊號之事與楊廷和等人為首的老臣爆發了激烈衝突,最後嘉靖黜的黜,杖的杖,而張璁因主動迎合聖意博得嘉靖歡心,自此權柄在握,萬人之上。
張璁因而被視作儒家異類,天下士子眼中的讒佞之臣,但他畢竟有顆丹心,也有足夠強硬的手腕,為改弦更張挽救這疲憊喘息的帝國,他決意力排眾議開始推行一條鞭法。
個中阻礙與沸沸揚揚的爭議充斥朝野,徐階無法設身處地領會張璁彼時所思,但如今張居正的心境,他又能因師生之誼略微感知一二。
不過這又有何用。
「老師?」李春芳見他愣怔,出聲喚醒他。
徐階回過神,自嘲地笑笑,俯身收拾一應釣魚用具,另兩人見狀立即上前幫忙,聽得他輕鬆口吻:「春芳可願留下用日中食?府里那新廚子乃老妻親自選用,烹魚技藝自不必說,斷然不會教你送來的那鱸魚白糟蹋去。」
李春芳撫掌:「老師盛情,學生卻之不恭,只是學生本欲親自下膳房為老師做羹,唯恐老師嫌棄。」
「子實消停罷,你這孝心且待留著回去對著高堂獻去,老夫可不敢越俎代庖,喝著子實的魚湯,心裡頭這愧疚都足夠教老夫飽腹了。」
李春芳爽朗大笑。
不遠處有幾位扛著鋤頭的農夫路過,聞得這邊談笑風生,細看除去那位年紀輕的,其餘二人皆是身披蓑衣,頭戴葛巾,然氣質俱是溫潤不俗,不由低首問向身旁人:「那兩位老者是何人?怎生瞧著不像農戶。」
旁人應道:「你竟不識?那是嘉靖隆慶朝兩位相公啊。」
「相公?」說話者不信,」那等人出門不該前呼後擁僕役如雲地簇著,怎會這般隨意出沒于田間?還能教我等碰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