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老遠從上海跑過來,就是為了這一件事,但到底也沒有做好。盛嘉實對如何交差毫無想法,但一想到他在用自己都無法相信的話去遊說別人,他便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成長至如今,唯一練習到爐火純青的技能,竟然只是以巧言令色誘騙他人、乃至於矇騙自己,一想到這個,他便覺得多說一個字都是浪費時間。
咖啡店的對面,臨街的菸酒商店門外掛著白底紅字的招牌。前往小島的輪渡每小時一班,最晚六點,各網點均可購票,碼頭就在兩公里外,憑票登島。
一個小孩蹲在門口擺弄塑料奧特曼玩具,黃狗趴在身邊,在這座濱海城市炎熱潮濕的的夏天昏昏欲睡。一位婦女從店裡出來抱走孩子,警覺地望向他,盛嘉實方才意識到自己的視線如何專注到近乎詭異。
他拖著行李箱,走到街對面去:「請給我一張船票。」
請給我一張船票。
他沒想到。小小一個上海,兩個人說不見就真的再也沒見過;走出了上海,這麼大個中國,偏偏又能遇到。想想闊別這樣許多年,再見彼此總是這樣狼狽,渾身濕漉漉地面面相覷,不合時宜。
清爐灰的大爺捧著塑料茶杯從身邊走過,看著外面的天色感嘆:「好大的雨啊。你們看見了嗎?菩薩娘娘倒水,停不了呢。」
陳斐坐在門口的竹椅上擰頭髮,聞言說:「是菩薩娘娘,還是媽祖娘娘?」
「哎呀,都是啦。」
盛嘉實坐在門的另一側,兩人以犄角之勢,坐成門神。門外大雨滔天,門裡兩不相顧。二十歲已是三分之一人生以前的事,那個夏天晴朗、炎熱,海浪日復一日沖刷著碼頭,海蟑螂窸窸窣窣地爬進岩板的縫隙里。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想要一個人是什麼感覺。風中他手臂上的絨毛。小腿修長的腓腸肌線條。指節。睫毛。臉頰上草草處理而沒有刮乾淨的胡茬。出汗微黏的皮膚。頭髮里的沙。她第一次欲想親吻一個人被海風吹皺起皮的嘴唇,就像魚渴望喝水,就像溪流渴望匯入大洋。
坦率來說,陳斐並不覺得這是由於盛嘉實的個人魅力,因為時至如今,她已經完全記不起那年夏天盛嘉實的樣子。有一回在合影里看到還嚇了一跳,險些沒認出那個站在她身邊、穿著花短褲、渾身無漆麻黑的東西是個什麼生物,長得還怪擬人的。
巧就巧在那個不早不晚的時候,一扇大門打開,他正好站在門檻外面。年齡到位了,荷爾蒙到位了,海風和陽光到位了,他伸手整理她的毛線帽、撩起袖口給她看手臂的姿勢也到位了。他應當也是快樂的,否則怎麼會在疾馳的列車上輕聲問:我喜歡你,你知道的吧?
一對青年男女,從裡到外都乾乾淨淨,心動得天經地義,就算天上下雷,也劈不到誰。
只是很久不見,時光流逝,彼此身上都有印痕。如今兩個疲憊失意的人坐在一起,都沒有從頭訴說的欲望。
盛嘉實問:「你來這裡幹什麼?」
陳斐本就因為被剝奪了勞動權而渾身不適,一聽這個問題,免不了更煩躁,卻也實在懶得向誰解釋其中彎彎繞繞,乾脆原話奉上:「你來這裡幹什麼?」
「度假。」
「我也來度假。」
「辭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