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樹人無力地倒了下去,扯過被子蒙住頭,姆媽大概靠回憶就能苦中作樂地過完這一生,她呢?還有顧北武,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又是怎樣的壞?她對他其實一無所知。他每次來都會說些報紙上的新聞和各路「傳說」,難道是說給她聽的?他好像二十六歲了,打算一輩子做投機倒把的罪犯?萬一出事被抓,斯江和他姆媽可怎麼辦呢。她掀開被子又騰地坐了起來,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自己想顧北武做什麼呢?他可是自稱為她爺叔的人,呸,覅面孔。她罵的是她自己。可她依然忍不住想,他原來寫的「我們」究竟是他和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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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定勝天」的歲月里,顧西美其實已經不自覺地淪落成潛在的唯心主義者,在給陳斯南餵奶的時候,經常會想起她姆媽掛在嘴邊的那句「都是命」,這三個字曾引發她的滔天怒火。她用了許多書本上的知識和偉大領袖的話企圖掰正姆媽的思想,卻敵不過兩句反問。
「只有Gong插n黨才能救中國,不就是我們中國人的命好嗎?全人類等著被解放呢。」這誰能說不?
「沒有Mao主席,難道會有王主席陳主席?領導黨解放全世界就是偉大領袖的命。」這誰又能說不?
什麼叫都是命?她顧西美長得漂亮讀書認真思想端正還彈得一手好鋼琴,卻不及愛慕虛榮好逸惡勞的顧南紅倍受關注,這就是命?她響應號召奔赴邊疆屯邊墾荒吃不飽穿不暖,顧南紅卻坐在棉紡廠辦公室里吃食堂吹電扇穿最好看的衣服。她一個月工資三十六塊錢,還要寄回去十塊錢,省吃儉用連雞蛋都要靠做月經帶去換,顧南紅卻拿著海員老公的工資在外面花擦擦,這就是她們姐妹倆不同的命?她不屑於做顧南紅那樣的蛀蟲,可內心深處依然有一種不忿。無論是電影還是小說,顧南紅這樣的都應該受到挫折一蹶不振,然後洗心革面重新做一個力爭上遊的女青年才對。
已經過了一百天的陳斯南,照舊沒有得到任何慶祝儀式,滿月的時候,她開始發疹子,雙滿月的時候,眼睛鼻孔嘴巴里全是疹子,喝奶的時候大概喉嚨也疼,喝幾口就丟下,餓極了又不甘心,自發地把大腦袋先往後甩一下獲得加速度撲上去,吸幾口又疼得丟下,哼唧哼唧地哭,不算太鬧騰,卻就這麼惡性循環著,搞得顧西美頻頻發作乳腺炎,發了兩次高燒,要不是孟沁和曹靜芝等一班朋友熱心幫忙,母女倆恐怕死都死了好幾回。而一心要做一個「真正的父親」的陳東來遠在千里之外,調動工作的申請報告打了,調動卻遙遙無期,離開克拉瑪依局裡去烏魯木齊辦事處容易,想要再回局裡很難。
就在這樣的共苦之中,顧西美對小女兒的感情越來越複雜。疹子漸漸結了痂,掉落的速度卻很慢,對於如此醜陋的小生物,她實在不能違心地自誇「我女兒很漂亮」,連可愛健康都夠不上,也不好帶。但她做任何事都有始有終認真負責,所以雖然嘴上逢人就怨,也不得不累死累活地看顧這個她喜愛不起來的女兒。
這天,她照常拎著籃子去幼兒園。三四十個不同年齡段的孩子也照常擁上來圍著籃子驚嘆:「顧老師,囡囡好醜啊。」「今朝囡囡還是老難看格。」「沒,儂看呀,比昨日還難看。」
班主任林老師忍著笑去趕他們:「好了好了,上課啦,拿(你們)絹頭(手帕)都帶了伐?老師要檢查了。去坐坐好,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