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顧東文曾疑心他姆媽被緬共的人抓走了,就偷偷去孟古河打探。成片成片的罌粟田,好多竹製的塔樓,上面架著高射機槍,夜裡有探照燈四處晃,根本沒法出林子。他們在林子裡躲了三天,沒看見他姆媽,餓得半死,只能回景洪。
顧東文不喜歡緬甸人,信仰共產主義的緬甸人也不行,他也不喜歡越南人,信仰共產主義的越南人也不行,連帶著金三角徵兵站的幹部們也被他討厭上了,他說他們腦子裡裝的都是大象屎,三五千個中國知青的命就這麼送去白眼狼手裡做炮灰。顧景生也不喜歡這些人,是因為他從來沒喜歡過誰,包括他姆媽和顧東文,反正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他的姆媽甚至可能是他最不喜歡的人,她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在景洪待了十幾年除了哭就是生病,誰都能罵她誰都能欺負她。五歲的時候,他第一次明白什麼叫「破鞋」,氣得跑回家問她為什麼不像隔壁連的柳阿姨跳瀾滄江去證明自己不是「破鞋。」她哭著說她不是,她想活,就是想活,想看著他長大。她真是個一點骨氣都沒有的女人。因為這事,顧東文把他吊在樹上狠狠抽了幾十下。顧景生放下帳子,又悄無聲息地翻了個身,他很記仇的,總有一天要把挨過的打都打回去。
但是她就這麼突然消失了,無論如何他都得找她出來問一問:為什麼你說話不算數。他明明還沒長大呢。他和顧東文都不信她會自殺,她要敢自殺,當年就不會有他這個兒子了。和顧東文不對付的人很多,但他們揍了一圈下來,沒一個承認。她不見快兩年了,沒有人再找她了,連顧東文都放棄了。他不怪他,他把糞池都掏空過,連隊那兩年砌新牆,他半夜總要去扒開看看有沒有人把他姆媽藏在裡頭,他頭髮已經白了一大半,看起來怪可憐的。顧景生仰面朝帳子頂上瞪大眼,他一直以為是他姆媽離不開顧東文,現在好像是顧東文離不開他姆媽。
姓顧的這家子都很怪,顧景生得出了結論,眼裡的酸澀減輕了些,他又翻身看向老虎窗外。上海人也都很怪,老虎窗老虎灶老虎腳爪,就這麼喜歡老虎?明明一隻老虎也沒有。版納的林子裡有老虎,不吃人,倒是偷過牛。要是陳斯南去到景洪,估計會很開心,他可以帶她爬望天樹,跳虎跳石,挖見手青和黑雞樅。至於陳斯江嘛,想到她金雞獨立護著連衣裙的傻樣,有點像懶猴,顧景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樓下的喧鬧逐漸平靜,門開了又關上,樓梯傳來咚咚咚的聲音,顧景生閉上眼,那是顧西美和陳東來回陳家去了。不一會兒,梯子擱上了樓板,顧北武進了閣樓,推開窗跳了出去。
景生睜開眼,定定地看著被帳子打上一層柔光的老虎窗,外頭隱隱傳來一陣煙味,突然聽見樓下傳來話音。
「小舅媽為什麼不是我姆媽呀,我喜歡她。」是陳斯南的聲音。
「小戇徒!姆媽就是姆媽,阿拉姆媽才是最好的。」陳斯江說。
「不對,小舅媽最好。我要是小舅舅和小舅媽的兒子,唉,一分洋鈿零用錢不給,我也願意聽他們的話。」趙家阿三長長地嘆了口氣,隔著樓板景生都聽得見他腦袋咣咣敲在水門汀上的聲音。
「呵呵,你是看中她家的大冰箱吧?那都是部隊的,不能帶走,我偷偷問過了。」趙阿二表現出了自己的睿智:「而且你要是小舅舅的兒子,就得住萬春街,天天睡地上,還要倒馬桶。」
阿三猶豫了一下:「那還是算了。地太硬,我腰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