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徐老七命不好,生下來沒多久腦子燒壞了,她弟弟弟媳主動退了娃娃親,認了舒家丫頭做乾女兒,兩家照舊親親熱熱地往來。後來災年裡老七誤吃了觀音土,腹腫水死了,她和東文去揚州送奠儀,倒真是一眼就相中了那閨女,長得太好看了,說話做事一等一的妥帖,溫溫柔柔的,就這種姑娘才栓得住東文這犟驢子,可惜太瘦了點。但那幾年誰不瘦?吃上米和肉養一養就好了,倒是胖子都是腫出來的,那才要不得。
那次幸好東文背了一百斤水洗米去,要不然豆腐飯親眷們連口粥都喝不上,徐家回禮的大前門香菸和毛巾,也是東文帶去的。她還記得那丫頭最後來找東文,眼皮都不好意思抬,紅著臉說家裡沒人吃香菸也用不著毛巾,能不能換半斤米回去給老子娘和弟弟熬鍋粥,她弟弟也亂吃了觀音土,腹腫水倒下了。東文二話不說就勻了二十斤米送她回去。
舒丫頭隔天送了五條繡花的手帕來作謝禮,漲紅了臉說不成敬意。帕子是蘇州上好的絲綢,就是年份久發了黃,刺繡是臨時趕出來的,線雖褪了色,花色卻沒下過水,摸著還是硬的,一問果然是她連夜繡出來的。那米又不值錢,都是弄堂里淘米水裡瀝出來的,市里按照一等兩等三等回收。東文那陣子按一百斤六角五分收三等米,一個月也能收上五六百斤,不過才幾塊錢。哪裡值當她這麼費心,手藝是好的,卻換不到一口飯吃。真是可惜,越好看的姑娘,命越苦。顧阿婆眼圈一紅,想到西美這些年吃的苦,比起東文說的舒家的丫頭,真算是運氣好的了。
想來想去,顧阿婆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你是跟著她才跑去雲南的?」
「嗯。」顧東文隨手揪了腳邊一根野草,擱嘴裡嚼了起來,他知道得太晚,去到那里一開始被分在昆明,費了點功夫才調去景洪,但是再晚幾天,她可能那時候就死在蔣宏斌手裡了。
母子倆靜靜地坐了半天,顧阿婆坐得腿都發麻了,看看月色,嘆了口氣扶著兒子的肩膀站了起來:「我先回去了,斯江肯定又泡得手腳都皺了,她看起書來什麼都不記得。你等會回來倒洗澡水啊。」
顧東文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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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暑假來了,七月八號,顧東文帶著斯江在老北站接著了景生和斯南。這趟火車倒很順利,百里風口沒遭殃,開了五天就到了上海,景生背了一個比他還高的大包裹,看起來有點吃力,斯南左右各挎了一個軍用書包,手裡提著兩個尼龍袋,精神抖擻地跳下火車。
顧東文接過景生背上的包:「你們兩個自己坐了一萬公里火車,真了不起。」
一個漂亮的女列車員喊著斯南的名字追了過來:「斯南!阿姨不是讓你最後再下車的嗎?」
她和斯江打了個照面,兩人很快都認出了對方。
一通忙亂後,顧東文帶著三個小的上了公交車,笑著說:「喲,看不出我們斯江四歲就敢離家出走一個人上火車了啊。」
「我也離家出走過!大舅舅!」斯南趕緊舉起小手:「也是四歲!我跑到隔壁的康家橋弄堂了,還認識了一個哥哥,寧寧哥哥還請我喝老好喝的酸梅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