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盯著手背上的傷口,想起自己小時候打架從來不怕流血,甚至帶著一種隱隱的惡意的期盼,身體裡的髒血流光了,他是不是就徹底乾淨了。再後來,他逐漸遺忘了血脈承載的原罪,他以為在上海在萬春街在學校他就是和其他人一樣的正常人,他一直在努力地當一個正常人。可他不是,去年和唐澤年的那一架開始,他意識到他控制不住那股暴戾。理智聲嘶力竭地吼著夠了、停下、有話好好說,沸騰的血液卻指引他做出了本能的反應。聽到周圍的人說「又有男生為了女生打進麗娃河裡了」時,他鬆了一口氣,他沒有不正常,他只是這些人其中的一員,甚至,唐澤年和他也是一樣的,落下水後還是憤怒地朝他揮拳相向。
但斯江的害怕戳穿了他所有的自我安慰。她說得對,他可以不那麼暴力,只制住老阮就行。他明明是清醒的冷靜的,每一拳的落點和力量都算得很準,但他停不下來,不只是憤怒到極致,還恐懼到了極致,只有暴力能讓他不那麼恐懼,能證明他可以保護斯江,不讓任何人傷害到她。
在跟斯江說開前,他猶豫過很久,他想過就以「阿哥」的身份陪著她走下去,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嫉妒唐澤年,斯江和他在一起的任何畫面都讓他無法忍受。他曾經無數次打開阿奶的《聖經》,默讀: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可誰能做到?景生讀的次數越多,越清楚自己做不到,他嫉妒,他計算人的惡,包括他自己的惡,他能做到的只有最後一句。他渴望站到她身邊,他想要被她喜歡,他想要牽她的手,他想要她好好的。
景生也安慰過自己,身邊的許多人和他一樣看似都很正常,實際上卻都不正常。斯南沒心沒肺路子太野,趙佑寧冷情冷性智商太高,顧西美太過偏執,顧南紅太在乎吃相和賣相,顧東文從沒走出來過,顧北武主動閹割掉了顧家人骨子裡的野性。最正常的人是斯江,她小時候的乖巧討好拿腔作調,被姆媽掌摑後的悲傷,女同學之間的親密和疏遠,唐澤年的不懈追求,高考志願被篡改的打擊,挫折與成就,喜怒和哀樂都在可承受的範圍,規規矩矩地給她畫上一圈圈年輪,不會脫出軌跡,她得以一直昂首挺胸地在寬門內行走,她始終是明媚的燦爛的理智的清醒的,讓他見到她就心生歡喜,歡喜到極致,生出了要占有的貪婪。
和斯江談戀愛的七個月,他如同踩在雲里,飄飄然,也惴惴不安。他小心翼翼地壓制著自己的貪婪,他甚至不敢主動越雷池一步。每一次兩個人關鍵性的進展,都是斯江在推動,她可能並不覺得,她也不知道她每一次的勇敢帶給他的震撼有多大。他為自己抑不住的欲望感到羞恥,那會使他聯想到和他在生物學意義上有關係的那個渣滓,他害怕那是出自於令他憎厭的遺傳。但和斯江的親密接觸像一個黑洞,引力不可抗拒,他的渴望熱望欲望和懷疑恐懼忌憚不斷交戰,此消彼長。他只能等待,等高中畢業,等大學畢業,等他和她獲得了家裡人的認可後領到那一紙證書,他的一切反應就能獲得合法的資格,是再正常也不過的。
他最痛苦的是:他的痛苦不可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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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里的舍友們陸陸續續都躺上了床,大二的男生們瞎七搭八地說著同學和同鄉之間的傳聞,不時傳來心照不宣的大笑。
「我老鄉是T大的,舞會上談了一個C大的姑娘,上個禮拜跑來閔行過夜。早上在豆漿店門口看見他,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嗐,這哥們太摳了。五角場那邊小旅館招待所多得很,差五塊十塊錢的事跑這麼老遠,切。」
「一個晚上差十塊,一個月差四十,能買好多東西。這兄弟挺聰明的。」
「哈哈哈,買什麼保險套啊,我老鄉都是去街道計生辦領,人根本不看結婚證,問都不問一給就是兩大盒,不要錢。」
「你們說那玩意兒能用嗎?怎麼用的?套上去?啥時候套?兄弟們誰用過了?說說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