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見君自少年入仕, 在朝三十餘載,輔佐兩代帝王,為官廉潔, 持身清正,瀝膽墮肝,竭智盡忠,於五十五歲功成身退。
趕著梅霖初歇, 又是一年中夏。
起早,辰時未及,他身著素衣, 頭戴寬檐草帽, 蹲在院中收拾自己的小菜園。
「退休」之後的日子過得悠然而安逸,閒來無事, 他索性開闢了一小塊四四方方的菜地, 撂些菜籽有一搭沒一搭地照顧著。
這一扛起鋤頭,捲起褲腳,便忍不住想起當初在福水村時,「晨興理荒穢, 帶月荷鋤歸」, 好不容易晌午頭得了空閒,能在樹蔭下啃著菜餅子, 喝著涼白開歇歇神, 還須得惦記許褚布置下來的功課, 惦記自己那未卜的前途。
大抵因著那會兒心裡有盼頭,竟從未覺得日子有多苦。以至於如今哪怕有心復刻這些過往, 也再找不回曾經純粹的心境, 但唯一不變的是, 干農活這件事兒的確太辛苦了。
謝見君鋤淨菜畦的雜草,錘了錘腰,撐著鋤柄,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說是消磨時間,我瞧你這滿心思都撲在上面了。」雲胡絮絮叨叨地走到他跟前,搭了把手。
謝見君笑了笑,被扶到一旁的搖椅坐下,他摘掉草帽,洇了洇額角的汗,再開口時,語氣裡帶上了些許的自嘲,「當真是歲月不饒人,現在的身子骨可比不得年輕時候康健,我這才忙活了一小會兒,肩背便已酸脹得連抻腰都費勁。」
「莫要逞強...」雲胡心疼地給他揉了揉後腰,「昨日許太醫前來府上給你請脈,特地囑咐不許你太過操勞,偏你拿他的肺腑之言當耳邊風,左耳進右耳出,這若是受了累,將來如何是好?」
這話是再尋常不過的關心了,倒是讓謝見君聽著平白生出些嘆息來。這許太醫不光不讓操勞,還吩咐府里的廚子往後要做些清淡的吃食,凡他出門在外也得安排僕役們上心著照料,妥妥地拿他當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仔細對待。
「不過摘摘雜草罷了,如何有他說的那般嚴重?」死活不肯服老的退休再就業空巢老人撇嘴。
「許太醫也是關切你的身子。」同床共枕數十載,雲胡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小心思,曉得這位老謝大人不滿自己嗔怪他年事已高,逕自不樂意呢,便點點頭,笑眯眯地輕哄道:「先前你在朝做官,日日為國事殫精竭慮,嘔心瀝血,這好不容易求得聖上許你致仕在家,可不得多享幾日福?」
「說的也是。」謝見君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順了毛,他長臂一撈,將雲胡撈摟至身前。
雲胡好歹也不算年輕了,一時沒防備,便猝不及防地跌坐在搖椅上。
「胡鬧...」被嚇了一跳,他禁不住出聲埋怨,倘若放在從前,他斷然是不擔心的,然二人都已過了知命之年,怎地能經得起這般突如其來的折騰?
他作勢就要起身,想著大不了讓府里僕役再搬一把椅子來,自己陪謝見君在日頭下坐些時辰。
哪知謝見君使壞不肯撒手,也不曉得何處湧上來的力氣,竟將他一整個人都面對面地托抱起,但之後,便也只是安安靜靜地抱著他,望向他的墨瞳清明繾綣,藏著數載不曾消磨掉的溫柔。
雲胡臉頰驀然燒紅了,似是喝下一盞陳年烈酒,連眸子裡都映著瀲灩的醉意。
片刻,他終於受不住,雙手遮住眼睛,只余出一道兒細縫,悄然打量起自家這位夫君。
明明早已是名滿上京家喻戶曉的雲掌柜,但在心上人面前,依舊如少年時靦腆羞赧,以至於被趁人之危,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自己這是又一腳踩進了大尾巴狼設好的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