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霎間蕭峰心中激盪,已非言語可表,前踏一步,握住阿骨打的手,懇切道:「是我。」
阿骨打呼哧呼哧笑了笑,緩慢道:「你也來了……那些日子隨你一道,在長白山下殺虎獵熊,還道都是一段夢,今日見你,方知是真非假。」
蕭峰此時得見故人,正要開懷大笑,見當年叉虎漢子已垂老至此,又是說不出的傷懷,攥著他手,琢磨著說些寬慰的話,阿骨打卻自虎皮毯上勉強坐起,笑問:「是不是帶酒來了?已有三十多年未見,你還一樣年輕,我卻老啦。」
蕭峰聽了這話,略一猶豫,問:「我聽說如我們這般人,總得瀕死之時,方能來此。阿骨打,你……」
老者冷冷道:「那一日你我南京城下,大戰遼狗,惹惱耶律洪基。你逼他退兵後自戕,他深覺丟臉,只知跑來找我麻煩。」
蕭峰早有預料,聽完此言,已能想到當日弱小女真部族如何抵擋遼國精兵?當下默然無語,給阿骨打倒滿酒,道:「這般看來,是我連累你。」
阿骨打哈哈大笑:「能再活一世,有何連累可言?」笑著笑著,身軀蜷縮,喉骨摩擦,發出散架般老舊嗬氣聲,他仰頭飲酒,阻住這具老舊身軀的痛苦。
酒不如舊日女真部族所飲的濃烈,也已足夠激阿骨打嗆得潑了滿床。他執著空杯,渾濁老眼目視城外廝殺火光,雄心壯志,盡拘於一身老骸,縱無窮憤恨,只能倚著虎皮懷想:「想我初來此地,發覺女真部族武學傳承遠勝於前,原以為必能有所建樹,未想得臨死卻又要被逼回長白山下。」
蕭峰一時惆悵,卻也不想說季卷什麼不是,仰頭猛灌一口酒,悶悶道:「龍困淺灘,亦不會日久,你此番就算輸陣,回去長白山內,重新休養生息,也未必沒有重振旗鼓的可能。」
阿骨打截斷他的安慰道:「那已是我小輩的事了。蕭大哥,你肯幫我一件事嗎?」
蕭峰渾身一震,道:「你……還有什麼事是我能為你做的麼?除了殺季卷以外,哪怕你要我阻止他們今夜攻城,我也萬死不辭。」
阿骨打從喉中擠出「嗬嗬」之音,竟像是陰冷一笑,一具瀕死身軀內竟又剎那燃起馬上雄主的氣度,道:「我不是耶律洪基,不會置你於不忠不義境地。我與季卷,更無私仇,只是各執一端,不得不為死敵,若無家國之爭,我未嘗不願邀她一道,回長白山下喝酒獵熊。我要求你的事另一件事。」
「我要你拿著我的槍,護我到角樓。」
蕭峰視線往門邊長槍一掃,再看向虎皮毛毯上老皇帝時已是虎目含淚,心中知道阿骨打已決意死於今日,此時已不必勸解,手臂微曲,將骨瘦如柴的老者扶起,只見阿骨打一步步走出宮門,渾身生命力斂於體內一點,乾枯身軀逐步充盈絕頂高手的睥睨氣息,直至走上角樓,仍依稀是數年前僅用三月便將領土擴大兩倍之多的女真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