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神筠一頓,轉眼看他。
那張青銅鬼面仍舊猙獰可怖,謝神筠卻仿佛看到了面具之下沈霜野的臉,年輕、英俊,鋒芒悉數斂盡,開口時甚至帶著他一貫的漫不經心,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心還是在說笑。
唯有那雙眼睛沉靜如淵海,其中明璨似囊括進夜空萬載星河。
沈霜野是把命栓在刀柄上的人,由來征戰沙場的人總難得善終,他若有朝一日血濺黃沙,總歸是要有人念著他的名字,引他魂歸故鄉。
「點燈寄思,該是你至親至愛之人做的事。」謝神筠慢慢說。
他們是立場相對政見不同的死敵,謝神筠不是沈霜野的什麼人,他不該對她提出這種要求。
「你這盞,又是為誰放的?」沈霜野點點她面前的那盞水燈。
謝神筠不語,她折著手上那紙金箔,疊成了一個金元寶。
「我要你做,」沈霜野話里的強勢毫不掩飾地禁錮著她,猶如剔骨之刀,要剝開那些算計隱瞞,只剩下一點見不得光的私心,「我要你為我每年燒紙三錢,點燈一盞,此後你見燈是我,見水也是我。」
他們之間沒有過承諾,只有靜夜裡的撕咬和酣暢的歡愉,但沈霜野要謝神筠記住他,不能忘了他。
「沈霜野,你太自負了。」謝神筠淡淡道。
她付錢買了一盞河燈,隨著放燈的人群去了水邊。
江上明燈千盞,燈隨水動,流去了江河之外。
謝神筠看著那燈:「疏遠,你走吧,離開長安,回北境去,別再回來了。」
她難得叫沈霜野的字,竟似有了一瞬溫柔繾綣的意味。
「你肯跟我走嗎?」燈河同樣倒映在沈霜野眼底,他們並肩站在一處,夜風輕輕吹動衣襟,「你拿朝堂當你的戰場,可你算不盡人心莫測,曲江池苑的案子就是最好的證明。」
「沒人能算盡人心,我既然能因勢利導,旁人也能引我入局,互相博弈而已。」謝神筠挽過臂上絲帛,看著河邊男女老少來來往往,人世百態盡收眼底。
謝神筠善畫山水,卻從來畫不好人物,因為人性幽微可怖之處她見過太多,筆下紙墨完全繪不出一二。
她見世人皆是面目可憎,不想下筆。
「曲江池案要的是你的命,」沈霜野道,「旁人搏的是權勢名利,你搏的是性命所系。你身家性命皆握於他人之手,無論太后能不能贏,你都要受制於人。」
今夜清風明月,瀲灩千里,仿佛再多的恩怨陰謀都能在這澄澈江水中洗個乾淨。
喧嚷煙火氣托著他們,將他們變成了俗世紅塵里再尋常不過的兩個人。
沈霜野道:「你曾說我是畫地為牢,你又何嘗不是自負枷鎖。」
沈霜野身在籠中,掙脫不了,謝神筠卻大可斬斷枷鎖,自去遨遊天地。
但她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