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悄悄潛回來的。
我半夜睡的正香,有人把我推醒了。
我猛然看見一個黑影,嚇得要要叫,那個黑影噓了一聲:「杏兒。」
是小姑姑的聲音。
小姑姑回來的時候,模樣可嚇壞了家裡人。她不像是我想的「女皇帝」的威風模樣,依舊是那個笑眯眯的小姑姑,只是圓臉更消瘦蒼白了一點,穿著一身怪模怪樣的衣服,作男子打扮。可怕的是,小姑姑只剩了一條胳膊!
小姑姑說,這是和「同志們」造炸藥的時候炸的。炸藥炸飛了敵人,也炸掉了她一條胳膊。
祖母嚇壞了,抱著她,一邊哭,一邊罵孽障。
父親抽著旱菸,臉色鐵青,不說話。
小姑姑平靜地說:「秋瑾大姐五年前就犧牲了。她那樣的人都死得,我不過一條胳膊,有什麼好惋惜?」
說著,她笑了起來:「不過一條臭血肉,換得我四萬萬同胞翻身有望,實在值得!」
四萬萬同胞是誰?小姑姑摸摸我的頭髮:「我的杏兒就是這四萬萬之一啊。」
小姑姑回來的消息,是在伊到家五天之後才傳出去的。
上門的人頓時快踏破我家的門檻。小姑姑見了一些人,又不見一批人,她告訴我,民國剛立,事物繁瑣,她又還要趕著回去參加「女子參政」的議事,不會多呆,大約十來天就又要離開了。
我同小姑姑說起自己最近的經歷。告訴她父親有意給我定親,可是人家都記著我又是天足,又闖過男學堂。都不肯。
父親每次回來就罵我。
小姑姑氣得渾身發抖,半天,才站起來,給我背了一段話:「「唉!二萬萬的男子,是入了文明新世界,我的二萬萬女界同胞,還依然黑暗沉淪在十八層地獄,一層也不想爬上來。足兒纏得小小的,頭兒梳得光光的;花兒、朵兒,扎的、鑲的,戴著;綢兒、緞兒,滾的、盤的,穿著;粉兒白白,脂兒紅紅的搽抹著。一生只曉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著男子。身兒是柔柔順順的媚著,氣虐兒是悶悶的受著,淚珠是常常的滴著,生活是巴巴結結的做著: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馬。試問諸位姊妹,為人一世,曾受著些自由自在的幸福未曾呢?」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小姑姑。
小姑姑說:「這是秋瑾大姐的《敬告姊妹們》。現在聽不懂沒多關係。將來就懂了。」
她要帶我和妹妹一起走。小姑姑說,她要帶我們去「同志們」馬上就要創辦的女子學校。不留在這裡受這腌臢氣!
我留在家裡百般無聊,聽說是去一個遠遠的很熱鬧的地方,很高興。
但父親和祖母都不肯。推說族裡的叔伯恐怕不肯輕易再放我們走。
小姑姑從懷裡掏出一樣長管有柄、怪模怪樣的黑咕隆咚:「這次回鄉,群英大姐不放心,不但給了槍,還聯絡了附近的幾位同志跟我一起回來。誰敢阻攔,看看是狗腿子們快,還是我的槍快!」
我這時候才覺得自己幾乎不認識眼前這個小姑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