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郭提著帽子出門的時候,忽然回身,問我:「秋實姐,你對北伐到底怎麼看?」
我看著他那張年輕到帶點稚氣的臉,微微笑,反問他:「那你對國共合作怎麼看呢?」
小郭是因為國民革命鼓舞,新加入國民/黨的。他滿臉茫然,又帶著一點激昂:「能怎麼看?雖然主張似有不同,卻都是我中國之新黨派,秉持中山先生遺志,通力協作,合力北伐,成就我一體之中華!」
說完,他道:「怎地問起這個?秋實姐,莫非你有意參加黨派?是國黨,還是共/黨?你不是對黨派都不參與的嗎?」
我嘆道:「我不參加國民/黨,是因為太了解。我不參加……別的,是因為我還不了解。」
小郭摸不著頭腦地走了。
我收拾好行李,踏去福建的路時,他臨行還眼巴巴地發電報給我:若有回心轉意,望與君共赴北伐。
我忍不住發笑,覺得這一派天真的病弱青年有些可愛。又想到年少時的同學,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
就在去年,我十六歲的妹妹,被許給了一戶仕紳人家。
這些年,世道太亂了。反反覆覆,軍閥混戰。
可能隔一道柵欄,就是兩家勢力。中國好像活生生被切做了幾十塊。
可是鄉下,大約還能算平靜?怎能不平靜呢?即使是軍閥,即使是袁世凱,無論怎麼鬧,都也要顧及鄉黨的。
自民國以後,地方上,就總是由仕紳宗族管著了。說是仕紳,不如說土豪劣紳更為妥當。
早年一心鬧革命的民國元老們,除了極少數頑固的革命派,大多,也一個個更富庶起來。
原來富的,稱豪了。
原來豪的,稱貴了。
原來一無所有的,也成了大腹便便的仕紳。
即使是如我的小姑姑,也漸漸地由被趕出宗族的游女,變成了一方的女紳士,田產佃戶商鋪俱全。
至於怎麼變成的?你問我,我具體也答不出來,只知道,隨著仕紳小姐們一屆一屆離開女學,女學的名聲一天天顯要,來就讀的女學生們家境越來越顯赫。小姑姑和我,和女學的經濟情況,也就越來越寬裕。
開始,小姑姑還總是會念著「女學發展,才能救更多張媽」。後來,不念了。她更多地盤算起今年的田產有多少遭了軍閥的馬隊禍害,佃戶今年少交了多少租子。
再提到張媽,無非也就是說:「倘若田地不被軍閥、洋鬼子的混戰所牽連糟蹋,佃戶不用被拉壯丁,就能和和氣氣種田,商人就能安安靜靜經商。這樣一來,就能豐收,就有好經濟。張媽們也不會那樣悲慘。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卻總是還記著張媽不幸的開始,是一場豐收。
倘若沒有軍閥,沒有洋鬼子,她安安穩穩替小姑姑之流的紳士種田,種出了豐收。
而商人們也是和和氣氣做生意,收米收的米價都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