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漬浸透這一片甲板,黏濕長發滑落,一截脖頸微微昂起,人魚的臉部顯露出來。
艾格甩了甩頭,抹掉臉上濺來的水珠,低下頭,腳底下的生物正抬眼看他——是的,尾巴落地,長發貼地,它正看著他。
這來自奇幻傳說的、半人半魚的、濕噠噠的生物望著頭頂紅髮碧眼的人類,蒼白的面孔看上去波瀾不驚,灰色的眼珠安靜極了,它在甲板上被踩住肩膀,好像只是在海中被浪頭卷了一下。
它的眼睛完全睜著,一眨不眨,那平靜眼珠之上是一副漆黑濃密的睫毛。睫下水痕流過光滑臉頰,匯入黑髮與耳際。若非它耳廓形狀帶尖、如狹長腮片在輕輕扇動,露出耳後粘絲的血紅鰓肉,乍看之下,眾人簡直難以把它的五官與人類做出區分,那被水浸濕的面孔上眼窩深陷,鼻峰高拔,活脫脫一個蒼白優雅的人類男性。
然而細看之後,它瞳色發灰、嘴唇帶白的靜態臉部又給人奇異怪感,相較於人類來說,它眼窩的深陷似乎過於誇張,鼻峰的高挺又令人心驚,蒼白透明的皮膚裹在清晰如鑿的骨骼上,讓人想像不到其下是否存在血肉。
甲板落針可聞。
那是一種……區別於人類,也許悚然可怖、也許攝人心魄……只屬於深海造物的幽邃之感。
它來自深海。
人魚……艾格與腳下的生物久久對視。
他感受到了靴底的濕滑、以及那骨骼的堅硬與平靜……似乎沒有攻擊的意圖……他想要鬆開踩住這肩膀的腳,人魚停在他臉上的安靜目光卻分毫不動。
快要消失在海平線的夕照中,他長長的影子幾乎覆蓋了人魚的半身。他觀察著那道巨大的傷口,那很大可能是在獸類爪牙交戰時留下的傷口……森林捕獵時與野獸的對峙經驗告訴他,他不應該先移開靴子,它離他太近了,只是一個抬身的距離,吐信蛇類能在這個距離把毒液注入皮膚……腳邊的黑色長髮在不停淌水,那仿佛繞腿攀升的潮濕感……錯覺?魚尾撒下的水珠濺了他滿身,濕意似乎浸透了衣物,半小時前的空氣有這麼潮濕嗎?天快黑了。
很多獸類都有偽裝的本能……他思緒緩慢地想。
……人魚。
它動了。
他看到那截格外修長的脖子上,有塊和人類男性喉結一樣的突出骨骼,在人魚仰頭的時候滑動了一下。它伸出手,試探般地在空氣里停了停——那指甲圓潤透明、五指間連著透明薄膜的手,也許稱之為「蹼掌」更合適,碰上了它肩膀上的靴子,在靴子主人一語未發的注視下,滑動指尖。
棕色麂皮上有兩道潮濕水痕緩緩淌下。
人類的腿或腳對它來說算新奇嗎?船員們不知道,只見它依舊仰面看著頭頂之人,視線落點已經從面孔滑到那雙長腿,慢慢地,像是把玩海藻一樣,手指繞了繞靴子上的鞋帶。
人群像是害怕打破什麼般竊竊私語。
它手指在動,它脖子在動,一串項鍊狀的黑色怪石掛在那生物胸前……它帶著「飾品」。只看上半身,它既像人類,又與人類完全不同,神秘傳說突兀成真,未知的東西清晰暴露在眼前,隱隱的恐懼比驚喜來得更容易。
伊登咽了咽唾沫,他感到危險,這不奇怪,他連砧板上的魚都怕,怕一個手滑,它們的彈動能給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