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什麼需要思考的事,幾乎是一個本能的反應——怪象當頭,雖然船舷上志怪動物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已跟隨手臂與尾巴合攏,船員們的落海聲像是與它全無關係,但他能感到平靜的屠戮已然遍布那片甲板,黑色幻境仿佛可以吞沒任何一個來人,巡邏的腳步聲——越來越多的腳步聲里,艾格不由拉開它的尾巴,推了推它的肩頭。
人魚落海時沒有掙扎,海浪翻湧間,連水花濺起的聲響都微不可聞。他沒有看清它的眼睛,低頭的一瞬僅僅看到了兩道完全張開的長鰓,像鳥類落崖時陡然張開的翅膀,急促得幾乎有股驚慌之意。魚尾滑過腰側,刮過船舷,他握在船舷上的手能察覺到那截黑尾的顫抖,劇烈得像是尾巴上的黑鱗在被船舷一片片刮下。
站在窗口,艾格摩挲了會兒窗框,視線不由自主去往昨晚的船舷,它似乎確實在恐懼落海,他想,忽而想去舷邊看上一眼。
打斷這些游離思緒的是醫生。
老人家已經洗過臉,對著海風醒了半天神,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依舊是恍惚的,也不知道他到底經歷了怎樣一個糟糕的睡夢。
「如果不是那聲槍響,這原本是沉沉的一覺。」蒼老沙啞的聲音響在窗邊,講述的卻並非噩夢。
「好長的一個夢。」他說,停頓許久,「我夢到了很多地方,艾格,那些地方……我壓根捨不得睜開眼睛。」他眺望遠處,但那昏花雙眼大概只能看清一片模糊的藍,他說起夢中之地,「城堡的壁爐,開滿鳶尾的庭院,擺滿大船的碼頭,松林和雪山……艾格,我夢到了家鄉,我夢到了他們。」
家鄉——這是個不常提及、卻無法避免的話題,和老人的談話你得時時做好這樣的準備。回憶是條共通的河,年邁之人往往喜歡停在河邊休憩。
「我夢到我比現在還要老,很老很老,老到快要睜不開眼皮,雙腿再也站不起來。藤編長椅和我走前一樣,擺在那間庭院裡,四處都是鳶尾花,藍色的一片,風吹過的時候有點像海浪,是個好夢。艾格,我夢到自己老在了那張長椅里。」
有那麼一會兒,艾格感覺自己還在剛剛閉眼短憩中,而蒼老回憶的聲音是夢裡的神秘韻律。也許他不該待在這裡等候老人醒來,睡夢會影響睡夢?他想到了剛剛的薩克蘭德——那陽光茂盛的盛夏群島,他心不在焉地繼續傾聽著。再一次地,醫生提出了讓他離開這艘船的事,他還不知道疫病也好、事務長也好、還有人魚——所有他理當恐慌的事情都已經曝露或消失在了這艘船上,他只是沉浸在自己不安里。
那是一種積年累月的不安。
「第一年的時候,我希望我們能回到家鄉,我希望那些傳說只是人們的傳說,希望有一隻信天翁能飛進診所的窗口、一片熟悉的船帆會突然出現在堪斯特的碼頭,我希望你的父親母親,所有人——所有人都站在船頭沖我們招手。第二年過去了……然後是第三年,四年,五年……北海已經被海盜分食乾淨。而消失的島——消失的人,他們再也沒有出現。希望……艾格,懷抱希望的等候對於一個這樣年紀的老人來說,實在是件殘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