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 他和北海每個老人一樣,雖然常說南方的太陽很暖, 西地的酒最甘甜, 大海之外還有大海, 但鯨落歸海,人老歸鄉。臨終的年紀,最好還是讓他老死在故鄉的冬雪裡。
故鄉,消失的故鄉,他這麼稱喚那座島嶼。
這間艙室有點像巴耐醫生在加蘭島的臥室。
一面書架,兩扇玻璃窗,椅子上鋪著溫暖的毛皮大氅, 區別是窗外不見那綿延的雪山與松林。
艾格進屋的時候, 背影佝僂的人正背著手, 透過窗戶眺望大海的另一端。聽見動靜, 老人回過頭, 見到來人完好無損、神色也如尋常的樣子,好好鬆了一口氣。
可那口氣就像在積年的廢墟上吹去了一口灰, 更大更重的哀緒在他面上揮之不去。
「看起來像犯了頓心臟病。」艾格看去一眼,「怎麼?故人給你帶來了噩耗?」
巴耐醫生望著門外牢固如鐵桶的士兵,一時沒有作答。艾格也沒打算聽見什麼答案,他不再為難自己空了一天的胃, 自顧自坐下來用起桌子上的餐點。
醫生替他倒了杯清水,來回躊躇的樣子像只被捉進羊圈的老山羊。他緩聲講起自己在港口遇到德洛斯特的情景, 對方如何出現,如何相邀,又是怎麼彬彬有禮地把他送來了這間艙室,卻拒絕了他想下船的請求。艾格心不在焉地聽著,直到老人開始無意識地將一句話重複多次,估計連他自己沒發現,他比一旁的傾聽者更加心不在焉。
艾格擱下了杯子,「我以為你會先問德洛斯特找我敘了些什麼舊。」
又是沉默。醫生的沉默比他的訴說漫長了一百倍。
「德洛斯特。」老人停下踱步,「雖然他看上去以禮相待,但是,艾格——」
似乎在考慮以哪種說辭猜忌海蛇,他停頓了好一會兒,畢竟寬容與友善才是他的準則。
「但是有些時候,我們得承認,時間會沖淡某些稀薄的情誼,而誘惑能改變人心。你知道的,那些誘惑。消失的島嶼,島上埋沒的財富,還有武器……那種最新的槍械——沒人能保證每一位故人都經得住誘惑的考驗……」
誘惑改變人心。艾格知道。人們會背叛,會籌謀,人有無止境的欲求。
「……對於某些人來說,權利的希望像火苗,就剩最後一點。人人都知道北海有巨大的財富遺留,而紅髮的加蘭後裔是關鍵。在故人的大船上,你比在商船時更危險。」
危險。他同樣知道。所以最後的火苗不可軟弱,茫然與恐懼只能短暫一點。當背叛成立,陰謀生效,海蛇的刀劍曾搜尋過紅珊瑚叢林裡的每一寸陰影,確保島嶼的人跡滅絕。太陽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他學會了躲避危險。
第三個夜晚來臨的時候,倖存者未曾回望背後的紅珊瑚叢林一眼,在自古以來加蘭島從未有過的寂靜夜空下,他解開錨鏈,登上了離島的孤舟。
「……我們沒法再抱有期待了,德洛斯特告訴我……」
說著說著,老人的肩膀低垂下去,一個格外沉重的動作,如廢墟的崩塌。艾格看到有皺紋在他的雙手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