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裴懷恩心裡也清楚,承乾帝駕崩後的那個「靈」字惡諡,其實是李熙給邵毅軒的一個交代,更是李熙的私心抹黑。
裴懷恩曾經恨不得以天底下最殘忍的手段屠盡李氏滿門,不論婦孺稚子,但殺死他們之後呢?
待他們全部死去後,長澹就會亂。
這種結果與裴懷恩幼時受到的教導背道而馳,讓他不知該怎麼辦,直到他看見李熙的做法。
按理說,李熙也是個身背血仇的人,可李熙比他更能忍,而且一直都目標明確。
李熙為裴懷恩提供了「報仇」的新方向。
那就是既然放不下,就別放下,但也不是只有靠殺人才能做成事,而是要努力找到事情的根源,然後儘可能的彌補遺憾。
為名所累者,便想法子正名,為利所累者,便想法子東山再起。
而後還要逼剛愎自用者低頭認錯,讓手沾鮮血者以血償之。
但無辜無知者無錯,也無罪,世人要報復,不過就是想為他們自己求個能看得見的因果,從此獲得安寧罷了,「報復」二字,原本便是人性,而非冤冤相報的原因。
只有因此就揮刀向更弱者,讓更弱者認為自己是無故受了牽連,只有當曾經的魚肉也變成懦夫和屠夫——這才是冤冤相報,世代不休的根源。
所以冤有頭,債有主,要血債血償卻不要濫殺無辜。李熙從不像楊閣老那樣勸他釋然,只要他想殺的人確與他有恩怨,李熙從不插手,也從不會慷他人之慨。
可一旦當他誤傷無辜,所有人都對此習以為常,認為他就該是這個樣子時,李熙又會讓他看到自己心中的善。
正如淮王妃那次,李熙會直白的開口安慰他,讓他明白他的煎熬是人之常情,是有道理有價值的,而非對裴家滿門冤魂的背叛。
不必勉強自己原諒曾經的仇敵,這是對人心的堅持。
不讓自己變得比那些惡人更惡,這是對本心的堅守。
裴懷恩在京中渾渾噩噩的過了這麼多年,入眼全是藏在陰影底下的勾心鬥角,算計陷害,幾乎沒怎麼見過外面的天。
但李熙從大滄回來,約莫是曾有舅舅和舅母疼愛的緣故,李熙除了記得垣水那場被血染紅的大雪,以及自己被困大滄整整兩年的難受,卻也還記得大漠孤煙,還有邊陲的純樸百姓,雲白風輕。
李熙願意給他愛,又不只給他愛——只給愛太蒼白了。
李熙將他從半人半鬼變回了人,就算他們後來把話說開,真的在一起時,李熙也因為知道他厭惡什麼,恐懼什麼,從不在他面前提起那些事,也不試探他的底線。
李熙願意以君王之軀,任他為所欲為。
李熙不會居高臨下的審判他,更不會鄙夷他骨血中被硬生生磋磨出來的惡劣和殘忍。
李熙……李熙願意將他當成一個人看,令他往後行走世間,不再漂泊如浮萍,而是一棵有根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