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華濃哼了一聲。「八字還沒有一撇。何壁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給我出些難題。或者他是在考驗我,或者只是希望我完不成,他也有藉口。其實他完全不必顧忌我的想法。他有親生兒子,換任何一個門派,都不可能將掌門之位拱手送給外人,除非這兒子是個白痴,或者確無武學上的天賦。但是何其繁並不是個白痴。他也絲毫不缺乏劍上的才能。」
他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在聽嗎?」
江水深過於沉穩的呼吸讓他很難確定對方是否已經睡著。
江水深道:「在。」
即使此刻他聲音也稱不上安撫,只是一種奉陪到底的堅決。岳華濃突然心灰意冷,笑道:「跟以前一樣,你絲毫不想聽我這些婆婆媽媽的抱怨。算了。」
江水深道:「沒有,你接著說。」
岳華濃:「你今天也喝多了?」
江水深:「因為你是第一次這麼認真地提到何其繁。」
岳華濃:「…………算了算了算了。」他朝著牆翻過身,拉過被子蓋住腦袋。但這時候後悔已經太遲,江水深趁勢反客為主:「你討厭何其繁嗎?」
岳華濃默默地思考怎麼才能答得漂亮:說討厭,似乎很俗套。說不討厭,又顯得太過虛偽,說「也談不上討不討厭」,則俗套和虛偽俱全。他最後還是避免了直攖其鋒。「我討厭明明一切唾手可得,卻裝得好像完全不感興趣的人。」
江水深道:「他如果真的感興趣,你可能就已經沒有機會。」
岳華濃咬牙笑道:「是這麼回事。」他猛地又翻身過來,狠狠地瞪著江水深。「人活著,就必須知道自己要什麼。只知道自己不要什麼,那遠遠不夠。你也一樣,說得好聽,千錯萬錯,救人總是沒錯,其實你不過拿救人當幌子。只要救人,就永遠無需考慮這個問題。你只是在逃避罷了。」
江水深也不生氣。「可能正如你所言。那你想要什麼,指月堂堂主嗎?」
「說些什麼廢話。」岳華濃閉上眼。「何壁對我最大恩情,還不在於救我一命。他當年救我時候,是讓我在死人堆里看見他的劍——教我知道了人要有力,才不會任人宰割。」
「你將冬凌送到我這裡來時,是覺得你足夠有力了嗎?」
「那倒不是,若不認得你,就算我救了他,又怎麼處置他。」岳華濃聲音逐漸變得空洞而飄忽。「冬凌來這裡幾年了?我答應過要帶他出去玩。老在山裡,很寂寞吧?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
江水深等著他的下文,但岳華濃已經睡著了。江水深鬆了一口氣,他確實也感到疲憊,幾乎不能動彈,像困縛他四肢的繩索,也知道自己錯過困頭之後很難就這樣入睡,只能靜靜地,不抱希望地等待。燈早已熄了,眼瞼內側卻總是留著火焰揮之不去的殘像。月光透過窗紙在地上積起淺淺的一窪,像刀槍不入的水銀。
第 5 章
在几案前坐下時,冬凌已經斷定這是他迄今為止人生最快樂一天。他人生還剛起步,這斷言不需猶豫。幾年前他很少進城,被告知他還不適於太拋頭露面,山里只零星住著幾個樵夫和獵戶,更少有小孩,江水深又忙碌,有時候一整天都沒一個人能跟他說話。後來江水深偶爾帶他出診,每次來去匆匆,看見的都只有各種慘狀的病人和哭天搶地的家屬,導致他小小年紀,就學會了一副出入治喪之家也毫無不妥的表情。但岳華濃就把他看得很簡單,一個小屁孩子,除了吃和玩腦袋空空,所以冬凌在憤憤不平之餘,又不能不盼望岳華濃來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