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北冥见她要多端庄有多端庄,丝毫不生气,自己心口反而闷了一下,一时兵书丢到床头,把她的手捉到自己手中,皱眉道:“你就一点都不生气?”
宜锦见惯了他往日阴沉肃穆的样子,眼下这人拉着个俊脸,剑眉紧皱,不知怎得就想起前世的他,为人君者,不露悲喜,哪怕打落了牙齿,也混着血吞,不肯示弱。
她竟觉得,眼下他这样,也是令人心疼的,想要逗弄他的心思也淡了,撅嘴道:“有一点点生气。你不是也把人送庄子上喂猪了吗?我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那么几个如花似月,正值芳龄的姑娘下庄子喂猪,想着也有几分滑稽。这样的事情,也只有萧阿鲲才能做得出来了。
萧北冥见她这样说,算是满意了,抓住她的手无意识把玩着,宜锦被他挠得手心有些痒痒,便抽回了手,问他:“父皇派贾四道过来,绝不是替你诊治这样简单,你方才是怎么瞒过他的?”
萧北冥目光微微冷了冷,“不过是提前服了些扰乱脉象的药。他来,不仅是父皇授意,更是皇后的命令。郭勇参了章琦,章琦受罚,采买草药一事也被移交给郭勇。皇后疑心是我做了手脚,自然又要试探。”
宜锦见他语气极其平淡,仿佛话中那两人与他毫无干系,却替他感到难过。
她默默牵住他的手,“贾四道给的方子必不能用,但我仍会做戏,府中咱们身边的人都信得过,可随宅子一起赏赐下来的那些人,身契仍在大内,难保其中没有皇后的线人。”
萧北冥凤眸微动,光影透过窗棂倾泻入室内,调皮地盘旋在她的发丝间,将她的脸庞衬得白里透红,樱唇色泽正好,待人采撷。
宜锦见他不出声,渐渐察觉出不对劲,眼下宋骁他们都守在房外,情况倒是有些危险,她瞧了半天,决定反客为主,“萧阿鲲,你闭上眼睛。”
萧北冥哪见过这阵仗,心跳竟失了节律,他顺从地闭上眼睛,长睫微颤,鼻梁高挺,好一副美男图。
宜锦着实欣赏了好一会儿,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内室,她想起萧阿鲲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谁让他昨夜睡书房的,这就是睡书房的代价。
芰荷忙跟上自家姑娘,只剩邬喜来摸着后脑勺嘟囔:“王妃这是遇着什么好事了,笑得这样好看。”
第67章相守
夏夜风燥,半圆的月亮挂在天边,洒下朦胧的光辉,王府后角门徐徐打开,邬喜来将人引进来,照例去了书房。
萧北冥坐在临窗的位置,眼眸低垂,若有似无望着荣昆堂的方向,但随着脚步声渐近,他收回了目光。
谢清则行了礼,打开药箱,他行针之前,动作却顿了顿,“成或不成,只此一次了,此番与剔骨疗伤也不遑多让,殿下想好了吗?”
萧北冥想到魏燎自边关寄来的那封书信,想到隆昌帝与皇后的多番试探,又想到知知多日来的担忧,他眼睫低垂,眉目坚毅,“不论成败,只管一试。”
谢清则却比眼前人还要紧张,哪怕他见过伤者无数,治过许多疑难杂症,可是给人剔骨塑筋还是头一次。
他额头有些微汗,俯身将刀具取出,以酒清洗,用炭火淬之,烛火印在他白净的脸上,连鼻尖的微汗都照得一清二楚,但他却来不及去擦。
锋利的刀刃划开嶙峋的疤痕处,血水沁出,萧北冥一动不动,他咬着牙,闭目凝神,痛意席卷,像是千万把刀刃在翻卷着血肉,鼻尖是浓烈的血腥味,已分辨不清到底是哪处伤口更痛些。
他想起战场上搏杀的将士,想起黄沙裹尸,夕照残血的悲壮景象。
他已经离开北境太久,但刻在记忆中血腥的味道却从未散去。
如段桢所说,只要章家不倒,那么前线的惨剧便不会就此而终,章氏的贪婪和私欲像是一只饕鬄,永不会有满足收手的那一日。
他要保住龙骁军,保住北境的战果,就要先站起来。一个站不起来的主帅,无法服众,更无法保护所爱之人。
萧北冥额角的青筋渐渐抽动,他紧咬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冷汗顺着□□的青筋向下滑动,直至下颚,最后触地,半刻钟过去,地上便已有水迹。
谢清则将一旁的绢布递给他,“若是疼,便咬着布团。”
室内唯余烛火与木炭燃烧发出的细微之声,谢清则用银针归位筋骨,时间过得极慢,等最后一步缝针做完,他浑身汗湿,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气,提着一口气嘱咐邬喜来:“缝针之后,伤口敷药一个时辰要更换一次,需得有人在旁照看,若是体热,便要及时按照药方抓药煎熬,令他服下,室内多用冰盆,勤洒扫。”
他转头看向床榻上虚弱的人,将那瓶粉末放在案头,低声道:“日后伤口愈合反复,会比今日还要痛,这是麻沸散,若是王爷实在疼痛,可服下,但不能使用过量,否则会成瘾,难以戒除。”
邬喜来连连点头,但谢清则仍旧不放心,收好银针,便叫邬喜来取纸笔来,将医嘱事无巨细记下,到这时,窗外天已蒙蒙亮。
竟是一夜过去了。
骆宝领着谢清则出了门,天刚擦亮,灰蒙蒙的瞧不清人脸,门口却隐约站着一个笔直的人影。
骆宝心惊,待走近了,才发觉竟是王妃与芰荷姑娘。
谢清则见她眼下乌青,心中不由苦笑,如知知这般敏锐的女子,燕王又怎能瞒得过?只恐怕眼前人也在外守了一夜。
他想要说些安慰的话语,可最终也只是颔首,没有说话。
宜锦见他面色不大好看,府中到底也不安稳,便开口道:“兄长费心疲累,早些回府歇息,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谢清则欠身行了一礼,“要当心的,我都一一写下了。现下仍不敢言成败与否,夏日外伤易溃烂,还需仔细照料。”
宜锦自然无有不应,她目送马车远去,一颗提着的心却仍旧没有放下。
书房简陋,仍是新婚时那张床榻,上头躺着的男人面庞棱角分明,但面色却苍白如纸,像是被抽去了血肉的人偶。
宜锦在榻前坐下,怕吵到他,又挪到一旁的藤墩上,她的手微微颤抖着,用帕子擦去他额头上新沁出的汗渍。
他今夜仍旧没有回荣昆堂,她便知道他定然有事瞒着,他既不说,便是怕她忧心,因此她也只有在外等着。
前世这个时候,他恐怕也是自己熬着,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命运。人做出不知吉凶的选择,是很难的事情。但他仍旧做出了同前世一样的选择。
她这样看着他清淡的眉眼,竟有一瞬的恍惚,不知今时是何日。
天光大盛时,萧北冥醒了,他睁眼,与眼前画面一起涌入脑海的,是翻山倒海般的痛意。
他抬了抬手,想要替她理一理被压散的发髻,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也牵一发而动全身,腿部撕裂的疼痛令他咬住了牙。
宜锦感知到这细微的动作,忙坐起身,睡意抖落一大半,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没有起烧,又问道:“你可有哪里不适?痛不痛?”
她眼窝有些发青,莹白的面庞因为趴着睡多了几道红痕,萧北冥看着她,忽然觉得心中像被什么东西盈满,连痛意也渐渐平息。
他自幼时起,无论是面对病痛还是死亡,都是一个人。这世上也没什么人在意他的生死,因此战场之上,他总是身先士卒,最不要命的那个,可老天却偏偏不收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