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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9部_第三章 暗谋夺嫡,(1 / 2)

闯园劝谏

长江之畔血雨腥风,遥远的邺城却俨然一片太平景象。广厦庄严市井祥和,尤其城西北的铜雀园更是幽美恬静,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楼台映水葳蕤生辉,朝阳之下满目光华璀璨。

此刻铜雀台上少长咸集、胜友如云,十几个峨冠博带的文士齐聚一处。众人弹衣挥袖高谈阔论,其中不乏邯郸淳、陈琳、路粹、繁钦那等享誉文苑的知名人物,却都对一个二十出头相貌英朗的青年公子礼敬有加——那便是曹操与卞氏第三子、平原侯曹植。

曹操二次南征无功而返,只留下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叹。战场上他输了,可在朝廷却是大赢家。其实就在他与孙权厮杀之际,尚书令华歆、谏议大夫董昭等人操纵下的朝廷片刻都没停歇,一道道惊世骇俗的诏令颁布天下。

建安十七年九月,四位小皇子晋封为王,刘熙为济阴王、刘懿为山阳王、刘邈为济北王、刘敦为东海王。表面上似是对皇族的巩固,但有识之士都品得出味儿——四位皇子皆侧妃所生,伏皇后嫡出的两个皇子却没半点儿好处,这种晋封实是搪塞;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曹操给皇家添些表面光彩是为日后不臣之举打伏笔。

果不其然,建安十八年正月,朝廷颁布政令,复《禹贡》九州(《尚书·禹贡》记载的地域划分,乃战国人托名大禹所作。九州,即豫州、冀州、兖州、徐州、青州、扬州、荆州、梁州、雍州)。其实《禹贡》记载未必可信,有据可查的只有前朝篡逆王莽曾一度实施,根本谈不到“复”。从文献上看,九州并无幽州、并州,河北之地皆属冀州所辖,曹操身兼冀州牧,这意味着泱泱三大州都将顺理成章变为曹家私地。不仅如此,古籍云“州从《禹贡》有九,爵从周氏为五”,改易九州也是为恢复五等侯铺路。

所谓五等侯,是昔日周室天下册封的公、侯、伯、子、男,秦汉以来已然废止,变为王侯两级。汉高祖诛戮韩信、彭越、英布等异姓诸侯王,自此“非刘不王”,身为臣子最高只能封侯。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光武帝为了尊崇周公和孔子,册封周朝后裔姬武为卫公、殷商后裔和孔子之后孔安为宋公,卫、宋两个公国被视为汉宾。除了这两个特例,还有一个受封公爵的人,即篡逆王莽,他以安汉公之名操控皇权夺取汉室天下。现今曹操的行动与当年王莽一般无二,目的不言而喻。

朝廷中人无不知晓,册封曹操为魏公的诏书早就由尚书右丞潘勖草拟好了,就在省中待命,等曹操南征归来便可诏告天下。不过现今的朝廷百官早已“洗心革面”,自荀彧死后,屹立朝堂之人除了缄口自保,就是沉醉功名攀龙附凤,谁还敢螳臂当车?曹氏代汉早已呼之欲出,邺城方面也加紧准备,幕府再次翻修,晋为宫殿,铜雀台之南开建金虎台,另外还要挑选吉地建造曹氏宗庙。不过曹操与身为五官中郎将的曹丕出征未归,这些事自然落到平原侯曹植身上。

这位曹家三公子自幼喜好诗书通晓经籍,又生性洒脱热衷风雅,此番由他留守,办这等差事再合适不过。自光武中兴已二百余载,曹家又开封公建国之事,而且起于兵戎裂土分茅,与昔日王莽颇多不同,说是遵循旧制,实是前无古人,许多环节还需琢磨。故而曹植与诸多文士翻阅典籍悉心商讨,一座座楼台殿宇、馆阁庙堂、礼乐建筑拔地而起。

这其中尤为重要的就是金虎台。虽同属楼台建筑,金虎台与铜雀台大不相同,铜雀台纯属曹家自娱之物,金虎台却大有含义。古来以虎符代表兵权,诸侯王也各筑高台用以耀兵。故而金虎台乃依照兵戎之礼所造,象征曹操以公侯之尊掌天下兵马,实是阅兵之用。为了筑这台,曹植没少花心思,自并州上党郡调来上等木料,召集良匠加紧施工,务求精益求精。

忙了半个多月总算初见端倪,台基夯实,楼阁已筑起一丈有余,皆用楠木青瓦,雕饰云纹,虽未成规模但富丽华贵可窥一斑。众文士见此情形无不欣喜颔首,也对平原侯的才学交口称赞。诸人之中尤以祭酒繁钦生性最为媚上,如此良机焉有不拍马屁之理?当即夸赞道:“平原侯胸有沟壑腹藏珠玑,大笔一挥便勾勒出此等隽丽楼台,实不亚于东鲁之灵光、西京之建章。”

令史丁仪恰在近旁,听繁钦溜须拍马不遗余力,心下颇为不齿,便取笑道:“这话赞得极是。在下记得您早年作过一篇《建章凤阙赋》,其中不乏佳句,‘长楹森以骈停,修桷揭以舒翼。象玄圃之层楼,肖华盖之丽天。’昔日用以大书汉家宫殿之美,如今不妨搬来赞曹公之台,见贤思齐倒也省了不少事。”说话之时丁仪不禁眯了眯眼睛。他自幼患目疾,看东西不甚清楚,眯眼是习惯,但旁人看来越发觉得傲慢少礼。

繁钦效力幕府十余载,虽是刀笔之任失于谄媚,毕竟资历深厚;丁仪却是曹操旧友丁冲之子,晚生后辈,在幕府中充个小小令史,如此讽刺前辈实在刻薄。但繁钦被这个后生奚落竟不敢争辩,只默默退入人群。他心思雪亮——丁仪、丁廙兄弟与主簿杨修皆曹植心腹密友,丞相图谋封公建国,日后立谁为嗣尚不可测,不过现今平原侯圣眷似在五官将之上,绝不能得罪平原侯眼前红人。

主簿杨修心思灵动,不愿丁仪为曹植招怨,赶紧扯开话题:“此台虽好,然尽善未尽美。”

曹植始终默默无言倚着白玉阑干,俯视南面的工地,根本也没把繁钦的夸赞放在心上,但闻听杨修说未能尽美,不禁问道:“德祖觉得还有何不好?”

杨修指指点点:“铜雀台高逾十丈,金虎台却是八丈,预设房屋一百零九间,高挑不足丰腴有余。两台一高一低姿态各异,恐不甚和谐。”也是他素与曹植亲睦,换作别人可不敢轻易指摘。

曹植蹙眉凝思,不过片刻又笑了:“这有何难?不妨在北面再建一台,铜雀台居中,金虎台与另一台分居两侧,一高两低错落有致,三台之间搭设飞阁便桥。《西都赋》有云,‘树中天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应龙之虹梁。’凌空而行如在云端,想来何等意趣?”

“绝妙绝妙……平原侯大手笔……”众人自少不了又一番夸赞。繁钦耐不住本性,再次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今日良辰美景,平原侯又有此雅兴,何不留诗一首以抒胸臆,也叫我等见识见识?”

曹植微微点头,举目眺望——眼前是正在动工的金虎台,再往南是碧水莹莹的芙蓉池,池畔密林边有一片精致的青瓦房舍,那是刚刚建起的白藏库和乘黄厩,用以储备曹家的珍宝良马。西面也在动工,众民夫正在挖掘一条渠道通往漳河,以后芙蓉池便与漳水、白沟相通,成了活水。这条水道便似玉带萦绕于楼台水阁之间,宛如人间仙境。有山有水,观不完的美景,享不完的富贵,若在这美丽的地方生活该是何等惬意?曹植神采奕奕,脱口而吟: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

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

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

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juavn)胎鰕,寒鳖炙熊蹯。

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曹植《名都篇》)

“快哉!”繁钦大唱赞歌,“平原侯才子心性,英姿飒爽人中之杰。”众人不住附和,唯有杨修心下暗笑——作诗归作诗,做人是做人,三公子生平之志怎限于当一个畅游享乐的浪荡公子?真真小觑他啦!

正说笑间,忽听楼下有人呼喊:“老臣请见平原侯……恳请平原侯回府理事……”说来也奇,铜雀台高十丈,但是此人嗓音高亢声若洪钟,自楼下传来竟字字入耳,连众人欢笑声都掩盖不住。大家手扶阑干往下注目,见一个皂衣大袖、满腮虬髯、身材伟岸的老臣正昂首高呼——幕府西曹掾崔琰。

铜雀园是曹氏私家苑囿,未得准许不能随便出入,若别人前来早被卫兵拦了,遇到崔琰却不敢较真。一者,此乃耿介之士威名素著,连丞相都让他三分;再者,曹植还是崔琰的侄女婿,今平原侯督留守之事,更没人敢拦崔琰了。

楼上众人见崔琰这架势便知来者不善,八成是上谏言的,霎时间都不吭声。唯丁仪低声叨念:“崔大胡子竟闹到这儿来了,横眉立目颐指气使,哪把公子放在眼中?”丁仪不喜崔琰已非一日,在他看来曹植既然是崔氏之婿,崔氏就该全心全意助曹植谋得储位,可崔琰存长幼之念,不顾亲疏意属曹丕。两年前河间叛乱曹丕受斥,本是整垮曹丕的良机,崔琰与毛玠却跳出来为其说好话,挽回曹操之心;如今曹植留守,又横挑鼻子竖挑眼,实在可恶!

曹植却不反感,只苦笑道:“父亲曾道崔西曹‘伯夷之风,史鱼之直,贪夫慕名而清,壮士尚称而厉’。实乃公正无私恪尽职守之臣,不过有时也似夏日之烈,叫人望而生畏啊……列位稍待一时,我下去见他。”

曹植一句话,大伙都放宽了心——崔琰讲起大道理极少给人留情面,若大家一同下楼难免要遭他斥责,说他们傍着公子畅游无度荒废政务。莫说邯郸淳年逾古稀享誉数朝,陈琳官拜门下督统帅文坛,宋仲子当世大儒名震天下,即便年轻的荀纬、王象、刘修等人也小有名气,当众受责脸上无光。幸亏曹植天性仁厚,自己担下,众人不免心存感激。

杨修嬉笑道:“昔日齐桓公耽于女乐,管仲筑台以分谤,这才是为臣子之道。公子独去也不好,还是在下随您一起听训吧。”

“我也去。”丁仪愤愤道,“倒要听听崔大胡子说什么。”

十丈高台楼廊回旋,着实费了不少工夫

才从铜雀台下来。曹植还没迈出门槛,先拱手致歉:“晚生失礼,劳崔公久候了。”他虽是丞相之子、侯爵之身,毕竟没个正经官职,折节下士姿态放得很低,老臣面前常自称“晚生”,既表示自谦,又不失文士风范。

崔琰顶着火来的。方才他到听政堂请见,没见到曹植,却遇到了留府长史国渊、魏郡太守王修,询问才知,曹植一早就去了铜雀园,幕府仆从说不久便归,可二人候了半个时辰仍不见回转,今天的公文还没过目。崔琰眼里不揉沙子,心急火燎地寻到园中,要把曹植叫回去处理政事,这架势简直似家长教训一个贪玩的孩子!可真见到曹植,瞧这位丞相公子如此谦卑相待,心头怒火已去大半,收起凝重脸色,躬身还礼:“下官莽撞冒犯,还请恕罪。但望公子以国事为重,速速回府理事。”

“好好好。”曹植笑容可掬地拉住他手,“今早闻金虎台台基已立,故而约几位才俊之士看看,不知不觉误了时辰,实在惭愧。其实崔公派小厮催一声就是,晚生焉敢不从?”这话谦恭至极。

“不敢。”崔琰挣开他手,再次行礼,“下官请见另有他事。”

“何事?”曹植满脸微笑耐着性子。

崔琰抬头望了杨修、丁仪一眼,郑重道:“此事有涉丞相家务,还请屏退旁人。”

曹植却道:“崔公无需介意,德祖、正礼皆晚生亲近之友,又得我父青睐,不妨参详。”

哪知崔琰越发正色:“下官要说的第一件就是这个!幕府乃理政之地,公子与人来往当守规矩。杨德祖身为丞相主簿,随时侍奉也罢了。丁正礼不过一令史,岂可日日与公子出入盘桓?再者,圣人有云‘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公子身为留守,理当以政务为先,耽于浮华岂非舍本逐末?”

崔琰洋洋洒洒一番话,几乎把曹植这几月所作所为批得一无是处。曹植对他礼遇有加,丝毫不作辩驳,反而连连点头;杨修也不插嘴,二目低垂倾听教诲;丁仪却颇有不忿之色——他当年曾被曹植推荐,却被崔琰、毛玠压下,岂能不怨?

待崔琰这一通牢骚发完,曹植越发堆笑:“崔公教训得是,晚生受教不浅,日后自当慎行。”

“还望公子心口如一。”崔琰劝谏之言都是临时而发,这才提及正事,“下官今日告见,其实是想请您劝劝二公子。”

“哦?”曹植不禁蹙眉。他深知二哥曹彰不喜诗书,性情乖张,平日行事多惹非议,不知又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了。

崔琰细细道来,原来半月前曹彰出城射猎,路遇一个猎户。那人身份倒也平平,却骑了匹体无杂毛的白色骏马。曹彰尚武,颇喜宝马,有意重金买下,那猎户却不肯割爱。无奈之下曹彰竟想出奇招,不顾身份硬拉此人回府饮酒,席间叫歌伎侍女出来伺候,提议以美女交换宝马。那猎户也真胆大,堂而皇之挑来拣去,最后竟选中了曹彰的侧室姬妾。曹彰毫不犹豫,留下宝马,当即叫猎户把姬妾领走。那姬妾哪里肯依?哭哭啼啼叫苦连天,硬叫曹彰推出门去。此女若孤苦出身倒也罢了,偏偏是谯县乡人之女,她家人原指望凭此女攀龙附凤,怎料却换了马?找上门恳请赎回,曹彰却一副“一诺千金”的架势,要马不要人。

曹植又好气又好笑——二哥啊,爱妾换宝马,这等主意亏你怎么想出来的?杨修、丁仪也把持不住,捂嘴直乐。

崔琰却一点儿都不觉可笑,厉声道:“此事有何可笑?丞相父子主政,乃臣民之表率,岂可如此乖张行事?此事传扬开去,必成市井谈资,恐贻笑于士林。请平原侯规劝二公子,还是收回姬妾的好。”这等事本轮不到崔琰过问,但他耿介心性,遇到看不惯的就要管。

“崔公所言差矣。”曹植尚未答复,丁仪先开了口;他早憋了一肚子气,有意与崔琰为难,阴阳怪气道,“岂不知此事虽有骇世俗,却无干王法?古云,‘妻者,齐也,与夫齐体。上自天子,下至庶人,其义同也。’‘妾者,接也,接见君子而不得伉俪。’既是姬妾,相赠易物又有何不可?二公子天性潇洒乐于武事,美人易马也算风流佳话。若真有悖律条,不劳崔西曹过问,有司早禀报上来了。”言下之意是说崔琰多此一举,轮不到他管闲事。杨修却不愿得罪这老臣,忙拉他衣角示意住口。

崔琰根本不理睬丁仪,只是眼珠注视着曹植:“平原侯,平民百姓行此奇事倒也罢了,二公子身为丞相至亲焉能如此?您若不管,我便上书问问丞相,取信于民安定天下,究竟重人还是重马?国法治不了,恐还有家法吧?”

曹植心下暗惊——这话倒不假,以妾易马虽不违律条,但终有些不妥。崔大胡子说得出办得到,若真一状告到父亲那里,二哥吃不了好果子,闹得幕府内外无人不知,全家都没面子。现今正是父亲晋位公爵之时,传出轻人重马这类话,可不是闹着玩的。想至此曹植连忙表态:“崔公所论极是,晚生必会劝谏家兄。”

“若能如此下官甚慰,方才失礼之罪还请海涵。”崔琰说罢作揖告退,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公子速速回府,国长史还等着呢。”

丁仪强压怒火,见崔琰走远,终于忍不住发作道:“崔大胡子真可恶,凭什么凡事都横插一杠子?”

“就凭他用心端正不避嫌隙。”曹植接过话来,“如此耿介之臣理当尊敬,他时时训教也是为我好啊。”

“不见得吧。”丁仪冷笑道,“他果真用心端正就不该厚待五官将而薄于侯爷。依我看他闯园奏事分明小题大做扬公子之过,他借爱妾易马之事请公子劝谏兄长,乃是设下诡计离间手足,欲孤立公子。您可不要被他那一脸忠贞给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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