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邓济点头哈腰,这会儿刀架在脖子上,岂敢说不对。
曹操的话点到为止:“当然了,此番兵戎相见多是误会所致。大半是那张绣从中调拨离间搬弄是非……”
“曹公圣明!全怪张绣,可不赖我们。”邓济就坡下驴,赶紧把自己择干净。
曹操自然知道是假话,但现在还不能与刘表结仇,故意给邓济一个台阶:“张绣的账我与张绣去算,刘荆州不应牵涉其中。其实我在荆州有不少故友,刘荆州在襄阳不是靠蔡瑁、蒯越才立足的吗?想那蔡德珪与我乃是少年之交;蒯异度曾在何进幕府为西曹掾;另外我还有一个朋友楼圭楼子伯,如今在荆州照顾避难士人,我们都很熟。你回去告诉刘荆州,也告诉我的那帮老朋友们,不要因为一个张绣闹得大家都不愉快。朝廷不会为难荆州,过一阵子老夫可能还会派使者到那边去,希望能化解误会重结旧好。”
邓济一听放他走,高兴得跪地磕头:“末将一定将这些话转告主公,劝他不要再与朝廷为敌。”
曹操纠正道:“邓将军说错了,根本没有什么为敌不为敌的事,这次不过是闹了点儿小误会。”
“误会误会,全都是误会。”邓济连着磕了几个头,撩起眼皮问道,“末将可以……”
“走吧走吧!”曹操一扬手,“但是对不起,粮食我全笑纳了,所有马匹兵刃也都归我,军士愿意走的走,不愿意走的就留下。”
“那是自然,末将告辞……告辞……”邓济说完话起身,慌慌张张跑下了城楼。所过之处留下一股恶臊之气——这家伙吓得尿裤了。
曹操吩咐整备人马,手扶女墙眼望城外,见邓济带着千余名荆州兵步行着逃离湖阳,不禁冷笑:“为将无见识,为人无志气。刘表用这种废物统兵,焉能不败?”论起为将之才,他又立刻想起了张绣,马上扭头吩咐道,“此刻不能松懈,曹仁分一半兵丁留下,处理善后事宜,其他人马上随我回转宛城。张绣一日不破,老夫一日难安!”
湖阳的事情办完,曹操马上率兵折返宛城。又是整整一日的急行军,但回到淯水,情势还是发生了变化。
贾诩足智多谋绝非等闲之辈,曹操走后第二天他就发现情况不对了。曹军大营看似声势浩大,却干打雷不下雨,修造浮桥磨磨蹭蹭,好像没有攻城的意思。贾诩知道中计,但这时想给湖阳送信也来不及了,出兵追袭更是连影子都踩不着。曹操一去邓济必败,邓济一败后援尽失,刘表马上就会改攻为守,张绣不得不弃城而退。贾诩毕竟是贾诩,他建议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张绣也在宛城虚布旌旗,却趁夜偷出城门涉过淯水夺了南阳郡屯粮重镇舞阴。
曹操回兵之际,曹洪、郭嘉也知中计,大兵东转再逼舞阴,双方僵持已经有一日了。张绣虽解无粮之困,但兵力悬殊又失后援,闻知曹操回军,大批粮食根本无法运走,只得下令军兵尽可能多地携带细粮,打开南门率军而走,再度逃往穰县依附刘表。曹军几经奔波疲惫不堪,截杀一阵却根本拦不住,眼睁睁看着他们逃了。张绣邓济双双铩羽,占据宛城的行动完全失败,所得县城尽数复归曹操。
不过曹操仍旧感到遗憾。这一次他虽然胜了,但还是未损伤张绣半根毫毛,隐患没有彻底解除。眼看已经是岁末,又有从袁术、刘表处得来的降兵需要安置,曹操只得回军许都,依旧留曹洪镇守南阳,安抚失而复得的各个县城。
孔融闹府
先破袁术再胜刘表,此番曹操回师可比年初那次风光多了。离许都还有十里,就见不少士人列于道旁迎接,鼓乐齐鸣旗帜招展,为首的正是尚书令荀彧。
曹操见到这等排场颇为不满,连忙赶到近前跳下马,也不理那些朝他行礼的人,径直冲到荀彧面前责备道:“文若啊,我又不是第一次打仗了,你何必弄这套虚礼。”
荀彧作揖行礼:“在下岂会不知您的脾气,但今日乃奉天子之命而来,非是在下自作
主张。”
曹操放眼望去,只见所来的大半都是皇帝身边的侍中和虎贲郎,还有一些许都的士绅,没有惊动列卿公侯,想必是荀彧给拦下了。他转怒为喜,连忙作了个罗圈揖,慨叹道:“文若不辞王命又体恤下情,实在是难得。你不当这个尚书令,恐怕再无人能胜任了。”
“些许小事理所应当。”荀彧其实有件心事,前太尉杨彪一案在许都闹得沸沸扬扬,但这会儿不便当众提起,先忙着介绍道,“曹公,今天还有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也赶来迎接您啊!”
“哦?!”曹操四下张望,“是谁啊?”
荀彧拉过一人亲自引荐:“这位就是名冠陈国的何叔龙。”
何叔龙名叫何夔,乃陈国阳夏名士,素以德行高洁著称。因为与袁术族兄已故山阳太守袁遗有亲,战乱之际避难淮南。后来袁术阴谋自立,授其伪职;何夔坚辞不受,被软禁起来。此次袁曹陈国交战,何夔趁乱逃出寿春,为摆脱袁术爪牙的追捕,在山里躲藏了好一阵子。继而听说袁术战败人心离散,淮南一片混乱,他才渡过淮河逃到许都。因为曹操转战南阳,所以落到了何夔后面。
曹操虽久仰何夔大名,但今天却是头一遭相遇。见他有三十出头,身高八尺三寸,相貌端庄衣装华贵,丝毫不像个逃难之人,心下暗自称奇。不等他见礼,抢先拱手道:“何先生这些年被困豺狼之畔,如今终于脱险,可喜可贺啊!”
一般个高的人见到曹操都要低头猫腰,不过何夔似乎天生不是趋身折腰之辈,只拱了拱手:“曹公忒客气,若非明公挫败袁公路,在下可逃不回来呀。”
曹操摇摇头:“实不相瞒,我未到蕲县之时,袁术已自行溃散。”
这时自人群里挤出一个议郎名唤赵达,此人乃小有才学的后生晚辈,总想攀附曹操以谋前程,赶紧趁这个节骨眼儿讪笑道:“曹公忒谦虚,立下如此大功竟然说是袁术自行溃散。就算是自行溃散,我看也是被曹公的威名吓的。大家说是不是啊?”这等露骨的马屁,傻子都听得出来,在场之人无不侧目,根本不作回应。
曹操也觉这话甚是无聊,看都不看赵达一眼,反而问何夔:“何先生信不信我的话呢?”
强迫也好自愿也罢,何夔毕竟曾仕袁术,更何况何夔还与袁家沾点儿亲戚,他明白曹操要考验考验自己,却不慌不忙捋髯道:“天之所助者顺,人之所助者信。袁术无信顺之实,而望天人之助,此不可以得志于天下。夫失道之主,亲戚叛之,而况于兵马爪牙乎?以夔观之,其乱必矣!”
曹操听他满口仁义道德,觉得此人有些迂腐,不过还是称赞道:“袁术私自僭号亦为一国。为国者失贤则亡,袁术不能挽留住何先生您这样的名士,溃散败亡还不是迟早的事吗?”
何夔摆手谦让,却指向道旁另一人笑道:“在下不过徒负虚名之人,此处还有位您盼望已久的人啊!”
曹操顺着他的手指瞧去,见那里站着一位青衣黑绶的官员。看样子不到四十岁,但是满脸风霜已有不少皱纹,面庞瘦削清癯,稀疏的眉毛,大眼睛深眼窝,胡须也有些枯黄——这个相貌好生面熟,曹操却一时想不起来。
那人作揖道:“曹公,昔日同为幕府宾客,您自洛阳不辞而别,从此天各一方不得相见。您又给我写信又给我升官,怎么在下来到您面前,您却不认识了呢?”
“你、你是……是公达啊!”曹操简直不敢认了。
荀攸惨然一笑:“在下这些年经历风霜苦楚,相貌都变了。”
此言确实不假。当年荀攸为大将军何进掾属,后来又官居黄门侍郎,那时何等风流潇洒,实不亚于现在的郭嘉。但是世事多舛,董卓进京祸乱朝政,他也被劫持到西京长安。因为与何颙计划诛杀董卓,被投入大狱囚禁了一年多,何颙病死狱中,他饱受煎熬支撑到王允、吕布政变。但好景不长,西京二次陷落,荀攸想弃官还乡却无法通过河南。天下到处打仗,他几次被授以外职都不能顺利赴任。
后来他主动提出到蜀郡为官,希望能躲避荒乱,哪知益州刘焉、刘璋父子独霸西蜀断绝道路,汉中还有五斗米道的首领张鲁盘踞。荀攸在关西艰难跋涉,最终无法入川,又不愿回到混乱的长安,只好寄居到荆州。后来天子迁到许都,曹操、荀彧、荀衍先后致信请他前来,还以朝廷诏命召他为汝南太守,还未应诏成行又转为尚书要职。荀攸很想去,但是南阳战事纷乱,他又折入武关从河南绕道而来。细细算来这些年不是蹲大牢就是风餐露宿,受尽千辛万苦,容貌岂能还似从前?
曹操盼荀攸盼了许久,当初在何进幕府中便对他的智谋远见感到钦佩,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公达智略广远,非常人也。今后得汝智谋,天下当何忧哉!”
“在下刺杀董卓未遂,自己反被投入大牢,还有何脸面再称智略广远。”荀攸苦笑一阵,“何伯求死于狱中,一代志士潦草掩埋西京,在下自那以后便心灰意冷苟活而已。”
“莫要说这样的话,如今你归属朝廷自当振奋起来,重显旧日在洛阳的才华。”曹操双目炯炯地望着他,“今关中之事颇有变化,钟繇经略大见成效。我想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将伯求兄的灵柩接回安葬。”
荀彧插口道:“家叔荀爽灵柩也在长安,也要一并迎回。”
曹操一手拉住荀攸、一手拉住何夔笑道:“今日我乃得胜而归,二位又摆脱磨难来至京师。别的扫兴的事都先不要提,咱们回到许都痛饮一场。走!”说了声走却没有人上马,曹操与大家步行还都;后面的大部队也轻松不少,诸将也下来拉着马缓解疲劳,那些本地的士兵纷纷给这次归附的外乡人讲述风土。大家说说笑笑倒也热闹,十里地的路程转眼就走完了。
在许都外安下行辕,兵士各自屯驻,曹操与诸位官员入城回府。只见许都街市之上到处都是跪拜的百姓,还有不少人站在房上挥手致意。那些来迎接的官员没有一人离开,非要送曹操回府,然后陪同他一起面君报捷。这会儿恐怕是曹操出仕以来最为舒畅的一刻,通过自己的奋力征战,终于获得了官员的认可、百姓的爱戴,辛勤的努力看到成果,似乎再没有人说三道四对他不满了。
冗长的队伍一直送到司空府门,曹操心情激荡,站到石阶上连连作揖,朗声道:“诸位同僚,有劳大家相送!我曹某人得以破袁术、败张绣,也赖大家鼎力相助。是诸位在许都辅保天子处理朝政,才使我身在军旅无所牵挂。自今往后,曹某人与诸公同心协力共辅天子,绝不会慢待各位,也绝不以不实之罪对待任何一个人……”
“且慢!”他这信誓旦旦的话还未说完,就有人厉声喝断。大家皆感诧异,只见从大街西面慌慌张张跑来一人——乃是少府孔融。
孔融闻知曹操回京连深服都没换,身着便装头戴符巾就跑了过来,三两步抢到近前高声嚷道:“请曹公速速将老太尉杨彪释放!”
这句话简直是当众抽了曹操一个耳光,刚刚说完“绝不以不实之罪对待任何一个人”现在就冒出个亲手制造的冤案来。在场之人无不尴尬,尽皆低头不语;曹操脸上一阵发烧,生恐他说出更折自己面子的话,赶紧搪塞道:“文举兄,莫要着急,有话慢慢说。”
“别慢了!”孔融一把攥住曹操手腕,“你用的那个满宠乃是丧心病狂的奸邪酷吏,竟在县寺大堂对杨公施用棍棒,自古刑不上大夫,这成何体统?”
越不让他声张他越嚷,这可真难为情。曹操原只是想给杨彪一个教训,叫满宠问案要“灵活掌握”,没想到满伯宁真就敢动刑。但事到如今就得将错就错,曹操换了一副严肃的嘴脸:“文举兄,那杨彪与伪帝袁术有亲,难道不该追究他的罪责吗?”
孔融分毫不让:“杨公四世清德,海内所瞻。《周书》有言,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何况以袁氏归罪杨公?《易经》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岂不成了徒然欺人之语?”
曹操本就理亏,这会儿当着大家的面,越辩理越丢脸。无奈之下他拉了拉孔融的衣袖,低声道:“此乃国家之意。”
这是明摆着的瞎话,现在曹操的话就等于是天子诏命,就等于是国家之意。听他这么一说,孔融似乎清醒过来了,瞧着四下里尴尬的眼光,赶紧换了一副柔和的口气:“假使成王欲杀召公,周公可得言不知邪?今天下缨緌缙绅所以瞻仰明公者,以公聪明仁智,辅相汉朝,举直措枉之故耳。”把曹操与周公相提并论,又夸他聪明仁智,这两句还算是给面子的。
曹操见好就收赶紧收场:“好好好,文举兄放心。此事待我奏明天子,便将杨公释放!”
“莫等告知天子了,杨公受刑有伤啊!现在就放!”
曹操挣开他的手,用几乎请求的口吻道:“我回到京师还未面见天子,礼数尚未周全,杨公的事不忙于一时。”
“哎呀!那边都动刑了,还谈什么礼数?”孔融见他还要拖延,竟一猛子钻到人群里,对在场官员高声喊嚷,“今横杀无辜,海内观听岂不寒心解体?我孔融也是堂堂正正一鲁国男儿,今天若不能释放杨公,明日我就拂衣而去,披发入山不复朝矣!”
他这一嚷影响太大,在场官员瞅着他闹也太不合人情,只得凑过来劝慰曹操:“您就把杨公放了吧,别叫孔文举这么闹,还有老百姓看着呢,咱当官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荀彧也过来劝道:“杨公之事即便孔融不言在下也要说,满伯宁此番行事忒狠。此事若传扬于外,明公何以树声望于天下?”
曹操的脸由白到红,由红到青,又由青渐白,瞅着还在那边大喊大叫的孔融,气得直哆嗦,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扬手喊道:“放!放!放!甭管他有罪没罪,我先图一个耳根清净!”
孔融一听自己闹出理来了,立刻转怒为笑,过来作揖道:“曹公深明大义,融颇感欣……”
曹操懒得再搭理他,瞅都不瞅一眼,转身就往院里走。他越想越生气,今天本来高高兴兴的,全让这个瘟神给搅了,也太伤面子啦!
孔融听说放人,转怒为喜跟没事儿人一样了,在后面扯着脖子嚷:“谢谢曹公啊!还有,我推荐的那个祢衡,您务必见一见啊……”在场官员可没孔融那么心宽,原打算陪曹操一同上殿报捷的,现在瞧这阵势,弄不好谁就得倒霉。大伙都没吱声,不言不语全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