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我再愚钝,我也不可能再忽视身体上浮现的种种迹象。
躺在床上,我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听着身旁莫亚蒂的呼吸声,我放松四肢,感受心脏的跳动,一呼一吸间,我总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每到这个时候,我先会想起柏砚。想到他是不是也经历过我现在正经历的?他是不是也变得身体发臭、没有胃口、睡不着觉?
但转念一想,他在去世的五年前,五脏六腑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竭。或许他在更早——比我早得多的以前,便在体会自己的死亡了。
我转过脸,望向身旁的莫亚蒂,他蜷缩着身体,双手枕在脸颊下,细长的眼睫弯弯的。我又想到莫亚蒂。他以前自杀了这么多次,每一次在生命流逝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感受呢?是感到久违的宁静?还是空虚、无聊、无意义呢?
我探出手指,小心把将一缕垂到莫亚蒂唇角的头发,勾到他的耳后。他的鼻息轻轻地喷洒在我的手背。
接着,我坐起身,我望着纸拉门后的黑夜,我想起很多很多人,想起我的老师达达妮,想起琉,想起李教官,想起很多我都要忘记名字的朋友。
他们有的寿终正寝,有的死得很突然。但不论怎样,我想起有关他们的死亡,我的心竟出乎意料的祥和。
这个时候,死亡忽然变得美妙起来。它变成一阵永不停止跳动的脉搏,不断地砰砰砰地响着,将我和其他所有人的生命都连接了起来。
我想到在我之前,有这么多我熟悉的人已经死去;又想到在我之后,我熟悉的人也都会死去。我心里面微小的不安与寂寞,又被抚平了。
总之,一想到我在意的人都会死,我就感到无限的放松。
思考到这儿,我就很想笑,笑我自己居然会产生这种想法,笑恰恰又是这种想法安抚了我的内心。我很清晰地认识到,哪怕是一直说要坦然面对的我,其实也是难以免俗的。我也会惴惴,也会紧张和恐惧。
屋外的雪啪嗒啪嗒地落着,我左右也睡不着觉了,干脆下床,披上棉衣,来到长廊看雪。
没了梧桐树的庇护,院子赤裸裸地对着天空,很快就被新雪填满。四周的长廊都消隐在黑夜,唯有这纯白的一方天地中,月光澄澈通明,倾泻而下。
我伸手,接住一捧从屋檐落下的雪。冰冷、柔软,满满当当,刚好落满了我的掌心。几滴融化的雪水从我的指间滴落,我用力握了握,雪瞬间便印出我的指痕。
“姜冻冬。”
背后,忽然响起呼唤我的声音。
我回头,和莫亚蒂四目相对。他套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毛衣,穿着毛茸茸的拖鞋,头顶的短发四处乱翘,应该是我起来没多久,他就跟着起了床。
“吵醒你了?”我问。
莫亚蒂摇摇头,他走向我,“我本来就睡得不深。”
他揣着手,平静走到我的身旁。他没有问我怎么睡不着,也没问我站在这儿做什么。
进入冬天以后,莫亚蒂对我身体上的改变缄口不言。像他这种和死亡打了不知道多少回交道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究竟在发生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