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颯马上打给陈博士,心知这必然是细细有消息了。
果然,陈博士接了电话就说:「sarah等等,我女儿找你。」
听见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和关门声,然后细细才小小声说:「sarah,小黑说在七星山的金字塔等你。」
「什么?」她暗想这么巧?
「七星山的金字塔。」
「怎么可能有金字塔?」
细细人小鬼大地叹气:「网上搜寻七星山、金字塔就知道了。」
姬颯急忙搜索起来,没想到,七星山真的有金字塔一说。
根据网路资料,七星山的名字出自如北斗七星的大小山头组成,而在离开主峰后可以找找到凯达格兰族遗址,经过地标「恐龙接吻石」后,可见一片空地是「祭天台」,「祭天台」附近就有「金字塔」。这座金字塔说神秘也不算,不少人图文并茂纪录自己攀登金字塔的经过。
根据资料,这段山路应该不难走,但姬颯吃过亏,已经学会不能靠一腔孤勇往前闯,不知道要在山上待多久,决定还是要简单准备手电筒、绷带消毒药水和食物等基本补给品。
这么一想,她打给热切想帮忙的李晏庭,简单说明自己要上山之后借用物资。
「有有有!马上准备,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
「我可以帮忙。」
「帮倒忙。」
「欸,不是,金鸡的事不管有没有用,也不算倒忙吧?」
「你说个时间,我过来找你拿。」
「一小时,一小时后在我家附近。」李晏庭内心自有盘算。
一小时后,等着姬颯的是一台有点熟悉的宝蓝色honda,驾驶座上是李辰枋。
李辰枋一脸乌云密佈的阴沉。
「姬颯,带的东西有点多,机车是不可能放得下的,光是帐篷就搞不定了。我请我姐载我们去。」
「东西太多,也搬不上去。」姬颯说。
「我很会抬东西的。」
「李晏庭!载完东西你要和我回家,我警告你不要闹!」李辰枋也不看姬颯,双眼盯着李晏庭像是要喷火。
「当然啦!大过年的,我哪敢乱跑,就是送一下姬颯咩,她救过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定来得及去吃饭啦!」
姬颯道谢后说:「你们开车,我骑在后面跟着。」
「不一起坐车?很冷誒!」李晏庭把围巾又绕了个圈。
「因为我还要自己下来。」
「我们去接你呀!」
姬颯瞄到李辰枋的脸色越来越坏:「走吧,其他东西我已经买好了,别耽误时间。」
李晏庭在车外和李辰枋嘀咕一轮,李辰枋最后脸红脖子粗地说:「随你!」
李晏庭笑嘻嘻地把自己的机车骑出来,对姬颯说:「你跟着我姐,我跟着你。」
姬颯明白李晏庭大概率是不会马上下山,才想多骑一台车,起码自己有交通工具不会受制于人。
她想拒绝,但看看那嬉皮笑脸不怕死的,算了,先上山再说。
根据网路资料,姬颯选择距离最短的方案,由小油坑出发,跟随李辰枋的honda,他们绕着弯曲的阳明山山路,不紧不慢地开着。山道曲折,还好只是阴天没有下雨,只是机车上感受刮来的冷风还是如沾水的刀片般锐利。
小油坑的停车场空落落的,像是静候棋子的棋盘。不远处可见白色烟气由山谷间繚绕,像是要把人招入梦境。
「火山喷气口,山是活的证据。」李晏庭指着白烟说:「我有做功课,但亲眼看到还是很厉害。」
姬颯若有所思,山是活的,而地有灵。
李辰枋不打算瞎扯,催促他们快点卸货。
围着李辰枋的后车厢,姬颯用大背包装着睡袋和物资,另外也借走一件衝锋外套和手电筒。
「帐篷呢?」李晏庭问。
「抬上去太累。」姬颯环视周围山景青葱,虽然陌生,却没有恐惧:「用上的机会低。」
「那我也只带睡袋。」李晏庭话刚落下,李辰枋就扭他的耳朵:「睡袋?你想干嘛?我们现在就下山。」
「姊,你先回去,我会赶上晚餐的啦!」李晏庭闪避不及,痛得五官扭曲。
「屁!你带睡袋上去不就是要过夜吗?」
「帮她带的啦!」李晏庭尝试推开李辰枋。
「我在这里等你。」李辰枋看了看錶:「五点,不能更晚了,五点你不出现,我就和爸妈说,到时候你就完蛋了。」
「好啦!放手啦!」李晏庭的耳朵被扭红了,一脸委屈。
姬颯没有加入两姐弟的争吵,默默打开装麵包的塑胶袋吃起来,和李晏庭对视时才道:「先吃饱喝足,减少身上的负荷。」
晏庭跃跃欲试地看着山头说:「台北第一高峰,我要来啦!」
整顿就绪,前往主峰的入口就在停车场旁边,箭竹夹道,步道看起来平整好走,李晏庭信心满满地一马当先。
他的一腔热血在往主峰前进的头0.2km被浇熄,一路向上的山路,都是高低不一的石阶,虽不难走,只是步步高的情况下他很快气喘如牛。
起步十分鐘后,他停下来脱外套喝水,姬颯平稳的脚步顺利超越了他,一步步坚实地往上走。
路上可以看见地热奇景,地上的火山喷气孔里有硫磺结晶体,硫磺味随着山风肆意飘散,李晏庭却早已无心欣赏,开始哀哀叫。
「我跟不上。」李晏庭已经落后约十个阶梯。
「你回去吧。」姬颯回头说。
「你拋弃队友?」
「去金字塔那段我想会更难一些。」
李晏庭一听的确想放弃,但心想自己毕竟是个男人,这样就折返也太丢脸了。于是他咬着牙,闷头又跟上。
姬颯的脚印一个一个踩在石阶上,附近没什么树,除了箭竹就是草,难怪阳明山又叫草山。
陡峭的山路让姬颯对山油然產生敬意。这绝不是最难攀的山,甚至可以说是新手友善,但即使是平易近人,也会让人清楚知道人力的渺小。登高,就是让人学会低头的事。
姬颯抚触草或竹都异常的安静,除了为金字塔的方位指路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信息。
走到观景台时,姬颯绕上在平台上擦汗喝水,远眺可见圆山大饭店的屋顶,导览牌上写着:「当时为考量风水,让台北城后方有高山可倚靠,于是将北门与西门间的城墙遥对着台北最高峰的七星山。」
姬颯就这样远远地看向北门,彷彿能看见刘雷在扭转城廓时得意的笑容。
由观景台尚未到主峰时右手边的箭竹林有一条被人走出来的路,而不是被修筑的。姬颯一握上箭竹,就知道要从这泥地穿过去。
「我要从这里进去,你回头吧,物资留给我,下山也轻便点。」姬颯说。
李晏庭浑身汗湿透,不过是一公里多点的山路,快要了他的小命。
此时看着眼前不像路的路,他很上道的说:「好。」
「我把物资放在这。」李晏庭指向箭竹林一角:「你有需要就在这拿。」
姬颯点头,帅气的背影没入箭竹小径。
李晏庭目送着她离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不知道是男性自尊性受损,还是姬颯的背影有种永别的气味。
鑽进箭竹林后,姬颯的心跳更趋沉稳。
她就是该来到这里,该走上这段路,该成为她即将成为的。
这段日子来她开始自问为什么,而此时她发现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心之所向,素履所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
何必问为什么,也无需介意会成为什么,她只是想做自己觉得对的事而已。
箭竹林里的叉路口,她毫不犹豫地朝左边前进,这是一段泥泞路,还要越过大石,她均速推进。
走出箭竹林便是恐龙接吻石,她打量了一会,周围已被树环绕,树木甚至攀围着接吻石生长,而接吻石下方的石头有着龟纹般的纹路。
姬颯先后看见两座亭子,一个石碑写着七大山龙神仙位,另一个则是七碧成灵神台座,应该就是网上所说的两座山神庙。之后她找到长满草木的新月形祭天坛。
一大滴雨水滴落在姬颯鼻头,风忽然狂躁起来,她连忙套上防水的衝锋外套,就在她拉上拉鍊的一刻,暴雨偷袭了整个山头。
豆大的雨点往她身上砸,冰凉地滑过她的脸颊,奶白色的雾一重重地扑面而来。
风雨来得突然,姬颯根本不用猜,孟婆外出挟风雨,草央正在发脾气了。
她没有因风雨而却步,一跃往前,微微下凹的新月形已积了浅浅的水,水花四溅,脚下奇妙的震动感让她感觉到这块地下面是中空的。
这让她马上想起水神社旁的地下宫殿,小黑告诉她来金字塔,是不是因为矮灵就在这块地下?
姬颯却无暇细想,风雨来得更狠厉,雾气也更浓,能见度迅速降低。她的短靴虽然防水,但从鞋裤之间的缝里,冷雨已蔓延到她的袜子,冰冷潮湿地包覆着她的皮肤。她加快行动,既然看不清楚,就让芒草为她指路,锁定向绿色的凸起物前进,一点点靠近传说中的绿色金字塔。
来到金字塔旁边她才发现这并不好爬,金字塔是由大小不一的大石块堆叠而成,在石缝间长草,石面也有青苔。幸好有前人留下的拉绳,雨水遮盖了她的视线,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对普通的劳工手套戴上,抓着拉绳,手脚并用才能攀上金字塔顶。
到了顶端时姬颯因为冷、湿和体力消耗而感到疲劳,她谨慎地坐下,拿出水壶,一面吃李晏庭准备的饼乾,一面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大雾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风越来越猖狂地在耳边呼啸,仿佛在取笑她不自量力。精神稍微回復一点,却依然不见有小黑或是矮灵,但她确实感觉到草央快到了。
她自知对草央尚有点利用价值,所以并不是很害怕。
湿掉的劳工手套包裹着冰冷的手,脚也被困在湿冷的袜子中,都很难受。她无奈地先把手套脱掉,塞进外套口袋时,想起刘雷给她的红包还在她衝锋外套下的衣服口袋里。
姬颯翻出已经皱巴巴的红包,好奇自己在刘雷眼中值多少钱压岁,毫不犹豫地拆了。
一拿出来却发现是张黄纸,上面画着看不懂的符,雨水很快透进黄纸,晕染了符上的硃砂,即使姬颯很快把符遮起来,这道符还是被打湿了一半,无奈之下她把这张符放进口袋。
就在此刻,她听见一声不知从何方传来的熟悉叹息声,她正在想在哪听过时,迷雾中隐隐透出一个身影。
「找到你了。」
姬颯挥舞两下双手,想拨开雾气看清楚是谁,而传来的声音已经让她确定来者。
从雾气中浮现的脸,像是从奶白的海中漂起死去已久的逝者,这比她上次在机车上看见的影子更真实,也离自己更近。
「你是不是怪我?怪我不是个好妈妈?怪我没有陪你长大?」女人不受风雨影响,连发丝都没飘起一根。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姬颯一想到这是地煞,鼻尖就飘来一阵极淡的土腥气。
女人的身影在雾气中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声音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残残破破。
「我拿命赔你,你还想妈妈怎么办?」
姬颯咬着下唇,咬到吃痛才确定自己是清醒的,但如盲头苍蝇无法在这么厚的雾里找到发声的女人。
「你想怎么办?」声音就从她耳边传来,尖细冰冷,抽丝般朝她脑髓鑽,后颈一片冰寒,她不由自主,被惊得跳起来。
这一惊一跳,顿时重心不稳,姬颯不小心由金字塔顶端摔了下去。
她双手胡乱抓着白雾但什么都抓不到,就像她的生命,来了这一趟,好像什么都没做到。
一阵失落后,她感到心如止水,白茫茫的真乾净,反而担心起要是一摔死不掉就更惨了,大过年的深山里,断手断腿被困在此,是更悲惨的结局。
她不怕死,但真不想死得这么惨,于是她喊:「救命呀!」
顿时一股力量承托着她的重量,替她的坠落大大减速,在接近地面时她感觉自己是飘下去的。
「你身上的,让我找不到你。地隐咒。」小黑悠扬的声音从她身边传来,她扭头一看,雾里什么都没有,但地上有一小串朝她而来的小脚印。大难不死,她脑子转得特别快,地隐咒应该就是刘雷红包里那张东西,被雨打溼了,才被破解。
地隐咒,应该让地煞和小黑都找不到自己,所以咒一被破坏,化身她妈妈的地煞就追到了。
「跟我来。」小黑说。
雾气浓得化不开,姬颯看不见四周的情况,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前隐约的小脚印,没走多久,看到一个被杂草掩盖很不起眼的洞穴。
「进来。」小黑的声音传来。
姬颯听话地鑽进狭小的洞穴。还好她只是高,但不太长肉,即使如此也是很勉强才挤进去。
由洞口开始,前路逐渐拓宽,再过没多久就能低头站起来了。
洞穴里比姬颯预期的要乾燥,空气也算清爽,反而是她本人湿噠噠的在滴水。她站起来后扭开手电筒,一束冷光照亮漆黑的通道。
两旁的石壁上刻划着图案,像是在记录事件,绘画的线条古拙,姬颯想凑近细看,却被小黑喝止:「长老在等,快。」
姬颯只好继续前行,整个地道是由外盘旋入内的形状,而他们由外圈绕进内核。
因为袜子早已湿透,鞋子踩的每一步都噗滋噗滋的,见地道的路算平坦,她乾脆把鞋袜都脱掉,赤脚继续走。
姬颯问:「刚刚把我吓得掉下来的,是地煞?地隐咒也让她找不到我?」
「对。地灵。地煞。都找不到你。还好坏了。」
姬颯隐约可以看见小黑的影子,轮廓边界并不清晰,微微浮动着,犹如气体,但是他又的确能实在印下脚印。
矮灵也是属于地的灵吗?难怪都在地下,真奇妙呀!在虚与实之间,大概有很多像她、刘雷、草央、何太太或者矮灵这样,无法在现有框架被定义的存在吧。她这么想着,迎面忽然有了一片薄薄的温柔金光。
「到了。」小黑说。
姬颯看见一个圆形的大堂,石壁上不知是什么涂料,幽幽地散发着不刺眼的金光,大堂尽处黑影幢幢,气氛肃穆,像是有一群人列站在一起,但细看又觉得那可能只是投射的阴影。但姬颯可以听见细密的私语声,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在这群黑影中间有个稍微高一阶的石台,上面有三把散发着和石壁同样金光的石椅,石椅上隐约可见有三个人形黑影端坐着,应该就是小黑所说的长老。
「无根人?」一把雄厚的声音从中间的椅子上传来,和小黑一样带着莫名的口音,但咬字更熟练。
「姬颯。」
另外两张椅子上的黑影窃窃私语了什么,中间的顿了顿又再度发话:「你和孟婆把地煞引来?」
金字塔上那个貌似她妈妈的东西,果然是煞气:「是孟婆用来阻碍我找到你们的。孟婆想让土牛翻身,我不想。」
「我们也不想。」三把椅子上的黑影同时发声,像是重低音的合唱,有着威慑的力量,姬颯的胸腔里都有阵阵共鸣。
「这里,本来属于别的部落,是女巫圣地。他们走了,我们的家没有了,就来这里。人类不应该左右水与土的原貌,否则会有灾难。」左边的长老沉沉的声音传来。
「这块土地,牛背上。孟婆想和地煞把地翻了,带走牛。最后的土牛,很大。非常大。」右边的长老也发话了,他们的声音很类似,只是他更苍老一些。
「孟婆来找我们,我们最终决议不愿意。」中间的长老说话最是流利:「和你一样,和土地一样,我们不愿意。」
「她曾经说,你们要把我的朋友献给山神,是真的吗?」
所有的黑影都鼓譟起来,听不懂的语言层层叠高,充满了整个圆形空间。
「我们要的,是你。」中间的长老在搜寻更准确的用字:「不是献祭,山神不要。我们要树,但她不肯给。」
「树?」姬颯不懂。
长老们似乎在苦思着什么,他们交头接耳,小黑偷偷摸摸靠近长老的座椅,也在传递消息的样子。他们开完会之后,依然由中间的长老发言:「她想要土牛,串连了各地的地煞,在金鸡啄土牛时顺势一起推,从背上推下来。金鸡本来就要来,地震会很大,就算没有地煞一起,也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
「你是说,地煞也是地震一部分?」姬颯很努力地想搞清楚。
长老也觉得说不清楚,对小黑说了些什么,小黑就拿来两块石头,一块是四方的,一块是扁平的石片,然后把石片平放叠在四方的上面。
「台湾。」小黑指着石片,接着指着下面大一些的四方的石头:「土牛。」
接着小黑拿起一根小树枝,大力戳向扁平石头的一端,说:「金鸡。」
石片大幅度晃动,但没有掉下来,但小黑拿了一把树枝在不同的点上继续轻戳石片,最终把石片抖下来,指着掉落的石片说:「陆沉。」
姬颯懂了。
,草央是半神半仙应该能提前知道天机,把握土牛被啄的时间点,借力打力,串连地煞兴风作浪,直接把土牛背上的台湾掀翻。
她的后背一阵寒意,体内却燥热不堪,这是愤怒吗?还是悲伤?她分不清楚。但莫名地,她反而更冷静了:「什么树?」
「金鸡啄土牛,因为不服玉鸡能站在扶桑树上。如果有扶桑树,金鸡就栖上扶桑树,不啄土牛。」中间的长老回答,小黑迅速地把石片放回石头上,又把树枝轻轻地上去,补充:「这样,不会地震。」
姬颯对小黑点头,然后问:「所以,要我找扶桑树?」
三位长老都安静下来,小黑开口:「扶桑树没见过。」
姬颯看着那薄薄的石片,这块石片上有千万人的性命,有千千万万种关係与生活,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死物,可以看成地图上不小心画上的墨跡,可以看成两个字。而姬颯看到的,是她的不愿意。
不愿看见生命这样消逝与抹杀。
「我找。」姬颯说:「初七,还有时间,我会找到最后一秒,不能放弃。」
中间长老的轮廓变动,像是站了起来,往姬颯靠近了一步,说:「不是那样的。」
银铃般的笑声从姬颯身后传来,入耳的娇俏,扎心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