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胡碟逮到方沂空隙的时候,问他怎么定义“工业化”?为什么非得搞这么大的阵仗。
方沂拿现场举例:
“电影发展到今天,已经分化成很多类型……像我们这个片子的拍摄压力是巨大的,因为要做约八分钟的伪长镜头。有的时候你拍了七分钟,就会有人被绊倒,或者镜头上沾了点泥巴,或者爆炸装置脱落,你就不能用了。演技可能很精彩,其他一切都可能是对的,但你就得重新开始,因为在这八分钟里,你犯了一个错,而人就是会犯错的,所以我们要尽可能消除掉人的影响。”
“方导,我还是不够明白,能更直白一些吗?”
方沂:“你知道芯片怎么制造出来吗?我听说涉及到几百道工序,几十个行业。即便每道工序良率在99.99%,经过500道工序叠加,最终的良品率也才能超过95%,如果每道工序良品率降低万分之一,最终良品率就会跌到90%。而这个良品率,一般认为是不合格的,因为成本已经无法覆盖掉。”
胡碟惊了:“你们在用制造芯片一样的流程,去完成一个电影——”她恍然大悟,“所以你常常说工业化?我是说,呃,你们的内在逻辑是一样的,环环相扣。”
“你明白了。”
“但以现在电影界的发展水平,恐怕不能满足你这种要求吧,我其实是第一次从你这儿听说,是这样拍一部电影的。”
胡碟还补充:“张一谋没有,陈恺戈导演也没有……”
方沂沉思片刻,答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他们的任务是让世界认识中国电影,而我们的任务可能不仅仅要做到认识这一步……要大场面,要流行化,所以我们才得感谢兄弟单位的支援,”方沂掰指头数了下有代表性的中字头企业,“振华、中化、中影怀柔影视基地……还有辽省气象局。”
“气象局都来啦?”
方沂哑然失笑,抬了抬下巴:“诺,就那儿。”
顺着方向,胡碟看到两位气象局的小科员正在和人聊天,时不时看一下手上的设备。她拎话筒窜过去,“你们是气象局的同志?!”
“是!”气象局的同志早注意到主持人啦,满脸通红,话匣子立刻开灌:“天气也是他这个片子的影响因素,而天气是不确定因素,雪、雨、厚云层都不行……你别看现在天上有云,但是风大,马上就有一个干净天空,这是他们拍摄的周期。我们辽省气象局,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个周期能有多久?”
“十五到四十五分钟?我也不能完全知道,因为我说了,天气是不确定因素。”
胡碟望向天空,那片油墨涂上去的云团,正在以可见的速度南移,而且日光也渐渐消失,为电影拍摄提供了难得的机会。
在这片天空下,摄制组正在最后排练拍摄走位,刚才回答她问题的大导演方沂,现在跳进泥地里,掐着秒沿固定路线踱步,猛然间,一颗照明弹飞起,在八架吊臂的牵引下作匀速抛物线运动,地面随即升起淡淡的影子。
胡碟在笔记本电脑上码文案:“云层、光源、8台吊臂设备,4000多套零部件和连接道具,三家央企组成的‘国家队’……好像数学家写下的长长而又无误的公式,又像是顶尖钢琴师弹奏的曲谱,线条和立体,黑色与白色,我仍然不完全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只能祈祷这一刻不要让努力的人失望……”
写到这里,胡碟又单开了个文档,记载自己初到剧组的印象:“这个剧组的演员也很投入,他们都以角色名互相称呼,我听说他们还煞有其事弄了自己的墓碑去献花,向不存在的人物表达敬意,真是别开生面的开机仪式啊……整个剧组像是在还原某一场从头到尾的真实事件,历史在这里重现。”
当最后一丝辉光也完全消失的时候,云层也恰到好处消失不见。气象员的同志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到新闻栏目组的镜头旁,像领导人看载人火箭发射一样的骄傲,轻声说:“开拍了。”
胡碟就此搁笔。
第536章谈子为(四)】
泥地里的方沂有同样的感觉,太真实了。
以前也感到真,但是今天格外真,可能是一段戏磨太久给弄得分不清现实了,也可能是他本身就在故意的沉沦——这是学习段亿宏的演法,把戏当做自己的当下来过。
老段被关宽甸几个月,现在简直已经神志不清,见到方沂就是满脸深情,见到美国曹操就恨不得艹枪上去给一梭子。
不夸张的讲,方沂回酒店做梦都是他在泥地里面小跑,周边是疮痍的村庄,只有烧不尽的火……和现在一模一样。
想到这,方沂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黑漆漆的摄像头,给扛机器的摄影师吓了一大跳。
——之前排练可不是这么练的,快一点也不行,慢一点也不行。
还好,方沂加快猛跑几步,打了个趔趄,连滚带爬把时间差拉回来了。
众人不知道方沂出神了,只以为他临时发挥了一把,而且这种发挥确实有点“灵机一动”的感觉,实际上让情景更加真实了。
战士伍千里被震撼住了嘛。
八分钟的长镜头,一点儿也不能错。
在这条道上,照明弹、摄制组、燃烧的残垣断壁全都按预定流程出镜,大“浴霸”终于通上电,一刹间光芒大作,反映到“伍千里”脸上就是他终于走到了烈火最中心处,火光在他脸上有实质的跳动,这原来是一片被美国佬炸空了的死城,也许在倒塌的石头下就压着他战友的遗体,当地民众的残躯。
他像是飞蛾扑火,也像是怒火生出,茫然、肃穆、死志、悲痛好像全在方沂的脸上浮现出来,这不是他的演技演出来了,人类无法做到这么复杂的表演,而是精心塑造的光影使得观众此刻的情绪,在方沂脸上的火光中得到了投射,这投射的其实是观众心中的感情。
这就是导演方沂使用的顶级技巧,他擅长于把气氛烘托到位。
但是吧,难道因为拍的太好了?郭凡在监视器前纳闷,感觉方沂驻足比平时要久得多。
这不是该喊咔了吗?这段该结束了呀。
而方沂瞪大眼睛,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吗的,他看到了谈子为!
恨不得揉眼睛啊,谈子为怎么会在这呢?
破旧单薄的军衣,总是沉默寡言的谈子为,脸上有很深川字纹的谈子为,就是那个快被压死在断壁下的倒霉蛋,“扑通”被埋进石堆里,伸出去一截手,艰难的试图往外爬出,而火焰正在往他那边蔓延。
方沂几乎是飞一样的过去,拼命的搬石头:
“老谈?!”
“老谈!”
老谈握住他的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握紧,压在上面的石头渐渐减少,方沂楞把他拖出来,接着大汗淋漓,跌坐在泥地里大口喘气。
“他吗的,就差了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