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今晚自己的戒备状态终于可以解除了!
只是虞恬先是松了口气,有点雀跃,继而这口气又很快提了起来。
陈曦当是搬家呢?就借住几天,竟然还要整理一晚上的衣服!她这整理衣服的架势,难道打算不走了?!
不过既然今晚陈曦不来,虞恬觉得自己也不用再苦苦支撑不睡了。
她喝完了牛奶,又打了个哈欠,打算回客房睡觉。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和言铭说晚安,言铭的手机铃声就响了。
他站起身接了电话,像是医院里又有什么病人情况危重,挂完电话后,言铭的脸色凝重。
虞恬有些在意:“是怎么了?”
言铭的声音比脸色更凝重:“小灵,突然病情急转直下,出现休克了。”
虞恬的心沉了下去,虽然小灵一只眼球已经摘除,但她从没以为是什么严重的大问题,毕竟那孩子那么开朗活泼,虞恬还以为她只是手术后需要定期复查或是针对另一只好的眼睛需要动什么小手术,毕竟摘除单眼手术的患者,另一只眼睛常常也容易出问题,这并不少见。
但言铭此刻的表情来说,小灵的病情看来并不是什么小问题那么简单。
虞恬紧张起来:“小灵是什么病?”
言铭的声音低沉:“视网膜母细胞瘤。”
简单几个字,但虞恬已经都明白了。
这是儿童非常常见的眼内恶性肿瘤,可……
“治愈率现在不是很高吗?我记得有将近百分之八十,而且小灵的眼球已经摘除了啊!”
那么阳光可爱的孩子!
言铭的声音也带了不忍:“虽然做了手术,可因为发现的不够及时,来手术时已经有点晚了,仅仅离手术隔了四年,还是发生了转移,这次来住院,除了检查另一只眼睛的情况,原本想看看还有没有再次手术的机会,所以先行在病房住了下来,但按照孩子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手术了。”
言铭的话让虞恬的心沉了下去。
视网膜母细胞瘤一旦复发,很有可能会通过视神经或者眶裂进入颅内,也可能存在通过血液转移到骨骼、肝脏或者全身其他器官的可能。总之,一旦发生转移,总是凶险万分。
也是这时,言铭的电话又响了。
他接起来讲了几句,挂断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医院那边说,小灵现在抢救回来了,情况也暂时稳定住了。”
虞恬也是学医的,怎么不知道言铭这欲言又止的“暂时稳定”四字背后的情况。
即便小灵能挺过这次休克,但这样的身体状况显然已经无法做手术,基本已经是生命进入倒计时的状态,恐怕医院也需要告知她的父母真实情况,建议他们办理出院。
果然,虞恬猜的没有错。
“小灵的父母在她一岁时发生了车祸,她妈妈没挺过来,去世了,她爸在车祸里也失去了一只手,此后只能打打零工,这些年给小灵治病也已经捉襟见肘,为了凑给小灵的治疗费,白天几乎没法陪在小灵身边,一天打几份工。”
原来这才是小灵独自住院,鲜少有父母陪护探望的原因。
言铭的声音有些沉闷:“她爸爸,今晚在陪护,听说现在已经决定明天给小灵办理出院手续。”
很多患者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都会非常高兴,因为病情终于治愈或者得到控制,然而也有不幸的人,办理出院是由于没有钱再接受治疗,或者病情发展到让治疗已经没有意义。
小灵显然是后者。
这孩子的即将出院显然让言铭变得也有一些敏感,他的神色带了一些疲惫和迷茫。
“我从来都劝我的病人,不要放弃治疗。”
“眼科手术需要非常精细的技巧,而术后效果如何,病人的判断也从来很直观——视力有没有恢复,恢复了多少。”
“可一旦做了手术,即便医生的手术操作完全没问题,但每个病人的恢复情况都是不同的,世界上也没有任何医生可以保证只要手术成功,就一定能达到怎样的效果,很多病人没有办法理解,他们只觉得,我动了手术,可我的视力为什么还是没恢复,或者没恢复到他们觉得应该有的水平,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就觉得是医生的问题,就认为手术失败了,很多患者就会变得冲动暴躁,埋怨和敌视医生。”
“所以精细的眼科手术,虽然难度系数很大,明明医生花了极大的努力尽了一切可以尽的技术,可反而很容易遭到病人的误会,因为病人没有医学专业背景,你不能试图从技术上无瑕疵来说服病人你已经尽了你的职责,病人只要视力没恢复好,就觉得你这个手术没做好。”
言铭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我遇到了太多这样的事,身边也有不少同行,因为遭遇了患者的无法理解和误解,导致变得保守,一些风险性高的病例,一些患者情绪不稳定的病例,他们不愿意再接诊进行手术。这样也是迫不得已出于自保,我也理解,但我不想变成这样的医生。”
“小灵找到我之前,她爸爸已经带她在他们当地看了好几个医院,都委婉地劝她爸爸放弃治疗,因为手术费对他们这样的家庭,是个巨大的负担,而且孩子术后情况到底怎样,也都无法预测。我是唯一一个,劝说他可以不用放弃治疗的。”
言铭垂下视线,像是倾诉,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因为我愿意试一试,孩子还这么小,我想博一个希望。”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这么多年,我践行这样的原则,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过。”
虞恬印象里,言铭从来是冷静理智强大的,然而这一刻,言铭的神情里却有一些动摇和努力压制住的苦涩。
“但现在小灵的情况,让我突然开始有些自我怀疑了。如果当时我没有坚持劝说家属别放弃治疗,小灵是不是不用多遭受这几年的苦?术后她还是很快发生了转移,几乎还是没法和正常孩子一样快乐地生活,同时,也因为摘除了一只眼球,装了一只义眼,受到了同龄孩子的挖苦排挤和嘲笑,而她的爸爸,也因为要照顾孩子,导致捉襟见肘,过得非常辛苦。”
“虽然我当时申请了我们医院的公益基金项目,为他们减免了大部分手术费,但术后的护理,后续抚养孩子的费用,都像沉甸甸的山一样压着他们父女。”
言铭说到这里,看了虞恬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当时小灵的爸爸见到我的时候,内心也已经非常动摇,想着放弃治疗了,她家的亲戚,也劝说她爸爸放弃这个病孩子,等孩子走了,还能再找个女人再婚生个健康孩子,把生活重新拉回正轨。如果我当时不接诊,恐怕他也不会再坚持下去。”
“所以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的不对。”
言铭的笑有些苦涩:“或许总是劝说病人不要放弃治疗,并一定是多好的医生。”
“像小灵这样的病人,虽然我延长了她的生存期,但她真的快乐吗?真的有得到高质量的生活吗?她爸爸也真的能因为孩子延长了几年生命而快乐吗?还是反而因为多了几年的陪伴,等孩子不在了,会加倍的痛苦和不舍?”
医生见惯了生死,但并不代表对生死就会变得麻木和无动于衷,每一个病人的离开,对于医生而言都充满遗憾,也让医生不断反思自己职业的意义,治疗方案的对错。
“而我手头,现在又有一个和小灵几乎差不多的病患,孩子两岁,家境贫寒,父母都是残疾人,连手术的钱,都还没着落,医院今年能申请的扶助资金,也早就用完了,我原本从没有迟疑过,从来鼓励父母不要放弃治疗,可现在……”
言铭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虞恬已经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