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醋虾足足有一盆,是接风宴妥妥的主角。毕竟柴林镇地处袤林东南,穆丹哈达第一支流莫依莎河绕山而过,向南有火山堰塞湖,鱼虾资源都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
齐晴在这片土地上激流六十年,齐是汉姓,再早是叫吉拉勒。从她的童年到中年,城市化如同铁耙,浩浩荡荡犁过山村和田野、营地与炊烟,她放下猎枪,舍下柴火垛和老屋,忙着念书工作、拖家带口向城市迁徙,如今孩子们长大各自有了前程,她和老伴又回到最初的根。
新时代推动了旅游业,村子跟着综艺爆红,一下子抓住风口起飞,彻底成了网红民宿的打卡点。挨家挨户跟着吃肉喝汤,这人来人往的,送走老夫妻又迎来大学生,有时候是一伙长枪短炮的up主,这让最早导游起家,又靠饭馆致富的齐晴如鱼得水,仿佛出走半生就为了能成为能说会道、做菜一绝的红尘客栈老板娘。
“来,都坐都坐。你爸说年前要去冬捕节帮忙,”她兴高采烈地招呼大家吃饭,“我赶早就把人给撵出去了,正好,这两天就咱娘儿几个说说话。”
“冬捕……节?”江澜愣住,“这是什么,怎么还办成节了。”
“想不到吧,这几年镜子湖搞的,说是……游客喜欢这种大仗势。”
听上去颇有财经频道带领乡亲致富的味道,说话的江涛就是受访的朴实大兄弟,他从厨房拎来一扎格瓦斯,方清樾和他对视,大哥立刻递过来一瓶,瓶盖已经启开半边,她迷糊接了,是冰的,放在桌上冒水珠。再迷糊举起筷……只见桌上一盘盘菜量惊人,装糖醋虾用盆,猪肉炖粉条也是盆,旁边还有一大盘比盆还大的拌菜,木耳、萝卜、甘蓝切丝摆盘,生菜兜起被红汁浸透的拉皮,入口不算辣,真咂在舌头上有点甜。
她默不作声吃着,牙齿咬破虾皮,几乎瞬间就发出喟叹:糖醋做得真好啊——虾皮酥脆又浸足酱汁,尾肉富有弹性。
方清樾鼓着腮帮,双手接过江澜盛的米饭。
“好吃吗?”
“嗯嗯。”
“再尝尝这个。”
“……太多了啦。”
大家看得饶有趣味。
注意力一旦放到白菜拱白菜上,在场各位谁都顾不上聊天,桌上有一瞬的寂静,接着是江榛仪的一声鸡叫:“姑姑,你竟然不给女朋友剥虾!”
剥虾啊!百合小说十大名场景,这年头电视剧里演烂了还要捡起来继续演的镜头,还随机触发舔手指,我姑凭什么不能有,传下去,就要剥虾,亲手喂嘴里的那种。
“……”方清樾差点呛了米饭,“啊不、不用……”
江澜帮她顺顺背,转头正对上一片火热的目光……剥啥啊,那不得被你们用眼睛吃了,她没好气地笑笑,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皮皮,你再看霸总甜宠文我就把你压岁钱全扣光。”
“哇,小姑姑救我——”
少女聒噪地像只雀儿,就赖在清樾手边,伸长脖子朝江澜做鬼脸,“我不管,小姑姑都没说话呢,反正今年你们两个人,一个扣我压岁钱……那就换一个要,嘿嘿。”
“是吧是吧。”她眨巴眼。
青春期小孩容易叛逆,方清樾常在家附近看见叁五成群的小女生,她们总是剪同款齐刘海,垮着肩膀,书包就这么垂到屁股,远远走过来多少有点阴郁。像江榛仪这么清爽的不多,更别提侄女肖姑,初始好感在方清樾这摞得奇高。
少女的撒娇对她来说很陌生,亲缘向来没偏袒过她,长辈不亲小辈不热,亲妹妹阴阳怪气第一名,不像江澜,和父母和哥嫂和侄女,都透着难以作假的亲昵。
清樾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埋头大吃的南南,生疏地端起长辈范,“你们……多大啦?”
“我12了,蛋蛋4岁了!”
“蛋蛋?”第叁个名字十分突兀,方清樾一脸迷茫。
“对,凭什么叫我皮皮,那我妹就要叫蛋蛋!”
……
……这什么皮蛋姐妹淘啊救命。
“江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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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李晓夕只觉丢人,“我看你是欠揍。”
“啊,姐,她皮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江澜舀了碗蛋花汤,放到清樾手边,一头劝架另一头还不忘拱火,“继续问,问她期末多少分,排第几,寒假作业写了多少,我们问她都死猪不怕开水烫,这次就靠你了。”
“你是什么魔鬼。”方清樾忍不住捏她手指。背景音还是榛榛小狗的呜呜叫,对面齐晴和江涛老怀欣慰,还互相碰了个杯。
紧张的临界值是麻木,而麻木到顶点就成了无畏。方清樾被勾起坏心眼,才说两句,小姑娘的眼睛瞪得老大,一幅被坑得血本无归的样子,泪汪汪去找妹妹安慰,还被妹的小胖手糊了一巴掌,“你坏。”
方清樾弯弯眼。
正说着话,窗外飘起鹅毛大雪,齐晴望了一眼,“还别说,老天真给面子,你们再晚来会儿就下大了。”
对啊,灯酒围炉,风雪归人,一切都刚刚好。
不知道其他人见家长是什么流程,放到两位社畜身上,一个今早下夜班,一个加班后调休,又在天上飞了近一千公里,于是饭吃过齐晴就大手一挥,把人赶去睡午觉了。
民宿的小房间装修很有特色,窗格是大红色的,玻璃贴着同色剪纸,和窗花冻在一起。外面大雪寂寂,一楼小院里有个小棚顶,底下摞满木柴,旁边站着被新雪覆盖的雪人,在大风里摇起红纱巾。
暖气烘热墙面,连同迭在床头的被子,碎花被面和手工针脚在这个时代已经很少见了,方清樾拉开埋进去,脚趾蹭着粗棉布,里面的厚棉花发着热,弥漫出柴火慢熏的绒线味,从头皮到手指都跟着松弛下来。
她困得眼皮打架,说话也含糊:“之前去旅游……那时候还在国外呢,路上遇到大暴雨,哗啦哗啦……好恐怖,跟瀑布一样……”
江澜脱掉卫衣裤子,跟着钻进来,她问:“然后呢?”
“然后找到一个汽车旅馆。”感受到江澜过来抱她,方清樾舒舒服服地贴过去,“当时听着大风大雨,一边害怕屋子被卷上天,一边又泡了杯咖啡,喝完倒头就睡,好像那段时间才是旅游中最快乐的。”
“我以为……长大了,就很难再找到这样的地方了。”
很难拥有能放肆的时间,也很难遇到可以一起放肆的人。
这里足够远,远到只有冷蓝的天与苍茫的雪,疲惫会和风雪一同铸成隔离层,嘈杂将被遮蔽,被温暖挡在门外。
江澜莞尔,她把被子掖严,两个人裹成大蚕蛹,“这样是不是更好一点?”
被搂在怀里的小朋友嗯了一声,连手指头都不想抬,她的意识飘出被子,又噗通沉进梦里。爱人的手从腰绕到身前,揉了揉被喂饱的肚子,随着呼吸的起伏,方宝宝舒展开,像完全不设防的小猫。
……
夜幕降临,村子沿着每家屋檐亮起彩灯。齐晴开灶,从室外拎来两袋之前包好的冻水饺,水沸了——大馅胖子咕噜噜滚进去,在里面鼓泡浮沉,香味袅袅飘去二楼,模糊了走廊里好看的纸雕灯。
娘俩在油烟机底下嘀咕。
“我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