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内监执着拂尘, 苦笑了一声:“尚服局已绣了大半, 只这翟鸟的眼睛,娘娘嫌弃她们绣得呆板,命拆了线重绣。”
“已返工了两三遍, 娘娘还是不满意,再拆, 恐整件翟衣都得返工了,眼瞅着就到了节下了, 误了娘娘的吉日,谁能耽搁得起呢?咱家这不也是实在无法,才想起乐芸姑娘来了么?”
“咱家知道这是公主的心爱之人, 只借用乐芸姑娘两三日,事成之后,定将人妥妥送回府中。至于酬谢,更不必说。只贵妃娘娘的赏赐,便......”
嘉阳公主垂眸拨着茶盏, 闻言笑道:“这么说,若没了乐芸, 娘娘这翟衣竟得不了了?”
黄内监心下焦虑,面上只讪讪陪着笑, 然贵妃娘娘动了兴致, 今儿是无论如何要将人带进宫的。
好在嘉阳公主也没打算驳了林贵妃的面子, 沉吟了少顷,终是道:“先请公公去偏殿奉茶罢,华蕊,去唤芸姑娘。”说着以眼色示意了下华蕊。
华蕊应声而去。
卿云轩里,顾纭正在指点华音和几个侍女的绣法,正值青春的女孩子,说着说着便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惊了檐下的风铃,亦在风中叮当作响。
见华蕊进来,华音忙招手道:“姐姐快来看看这只猫儿,我绣得如何?”华蕊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被一群小丫鬟簇拥到了绣棚前,见那猫背部已用纯黑的线绣完,猫腹却是雪白,一双眼如琉璃透亮,不由笑:“这不是前两日王爷送过来的那只乌云盖雪?”
许是近了年下,近些日子睿王爷往公主府走动勤了许多,年礼更是如流水般奉上,公主大多只看过礼单,便命人入了库,只这只猫儿,因是活物,被送到了公主面前,孰料公主见了便有些失神,笑了笑:“阿恂有心了。”
语气中颇有感怀之意,然她要说喜欢,也没有多喜欢,只发了话好好养着,却再没有叫再带到跟前赏玩。
众人也不以为异,因原来公主也没有表现出对这些活物的喜爱,以为只是碍着王爷的面子且养着罢了,倒是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前几日来了一次,见了这猫抱着逗弄了半日,顾纭见了便道且先放她那里养着。
华蕊知这里头隐着一段往事,只不为人知罢了。
如今卿云轩被拨给了顾纭居住,她人长得美貌,又心灵手巧,别人且不论,第一个华音便对她的女工佩服得五体投地,整日嚷嚷着要拜师,顾纭不受,只道是切磋,却并不藏私,指点了她不少,华音便感激得不得了,再有,小丫鬟们喜欢顾纭性子柔和风趣,她又不是高高在上的贵女,下了值便喜欢凑到卿云轩里说笑逗猫,久之这便成了公主府里人人都爱来的地儿了。
“活灵活现的,乍一看以为是乌云盖雪蹲绣棚上了。”华蕊赞了一声,手下悄悄扯了扯顾纭的袖子。
华音便有些得意:“多亏了芸妹妹点拨了下,这眼睛才绣得如此传神,如今且不敢放那猫到这屋子里来了,因它进了,便要往绣棚上扑,非要跟这只假的一决雌雄。”
众人大笑之间,顾纭知华蕊有话同她说,悄无声息先出了屋子,不多时,华蕊也脱身出来,拉着她的手道:“就知道你机灵。”
顾纭笑了笑,便听华蕊将宫中来人之事先说了,又解释道:“贵妃盛宠,公主也不敢十分驳了她的面子,只你原先便是从宫中出来的,那些规矩我不说你也熟悉,不过两三日,绣好了那翟衣就回府。”
“赶得上过年,我们都等着你。”她言辞之间,已将顾纭视作了公主府的一份子。
顾纭长而微卷的睫毛轻轻扇动,一双清且灵动的丹凤眼便看了过来,她柔声一笑:“多谢姐姐想着我,我知公主的难处,若进了宫,便只安安分分听着娘娘的吩咐,不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的。”
华蕊感动顾纭的知情达意,握了握她的手:“你放心,都打点好了,若日子晚了,公主便去宫里要人,就不信贵妃娘娘能扣着你不放。”
顾纭先去换了衣裳,才随着华蕊去公主的正院。
嘉阳公主端详了一番,眼前的女子着一件缃红色如意云纹立领琵琶衫,衬着同花纹素色千水裙,袅袅婷婷,虽淡扫蛾眉,但唇上却点了口脂,整个人雅而不俗,又透着恰到好处的喜庆。
暗赞顾纭的通透,她素日怎么低调怎么来,虽赏了不少衣服,也未曾见得她穿过,然今日却颇有几分华丽。
她见顾纭梳了厚厚的刘海,刻意将容貌掩了三分,指点道:“你是我的人,只管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也不必遮掩。”
众所周知,嘉阳公主好美人,府里服侍的人,不论男女都姿容上佳,如今也省了口舌解释。
顾纭拜谢:“公主的一番心意,乐芸铭记于心,此番必牢记公主嘱托,谨言慎行,以期早日归来。”
“去吧。”嘉阳公主颔首。
*
顾纭的心情其实并不如面上那般平静。
她下了轿子,站在一角朱红宫门前,巍巍宫墙绵延,汉白石甬道似无尽头,令人只觉一抬脚,便要迈进那不见天日的深深宫闱,从此再无自由身。
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惶然之感,难道这九重宫阙,便是她此生逃脱不了的宿命吗?
黄内监甩了甩拂尘,笑了声:“纭姑娘,且随咱家进去吧。”
据说便是这年纪轻轻的姑娘绣的《瑞鹤图》,令圣上龙颜大悦,褒奖了一番嘉阳公主的孝心,他虽未亲眼见过,但自家眼高于顶的娘娘回来也赞了几句,可见是有几分本事在身的。
虽不知娘娘是何心思,非得把她宣进了宫来绣礼衣,但娘娘自有她的用意,做奴才的哪敢置喙呢?只老老实实照着主子的吩咐就是了。
是以他对顾纭并无多少怠慢,一径将她带到启祥宫复命。
启祥宫,是东西六宫里最富丽堂皇的宫殿,雕梁绣柱,飞阁流丹,盖因这里住着天子心爱之人,相识于微时,与他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妹林惜柔,如今盛宠无双的林贵妃,且这位贵妃还诞下了天子的长子祁王,后宫之中,便是当年元后在时,亦有意避其锋芒。
顾纭在宫中时,服侍的是老太妃,老太妃一辈子无儿无女,等闲不出宫门,一应宫宴也极少参加,再加上顾纭有心不现于人前,是以对这位宠妃,也不过远远瞥见了一二面。
印象里,是每一出现,便被前簇后拥,雍容华贵的一代佳人。
如今她随着黄英,迈进了金碧辉煌的启祥宫正殿。
因是冬日,殿中铺着厚厚的宫毯,毯上绣着“鸾凤和鸣”的图案,大片大片的牡丹花开如锦,绚丽灿烂,然这牡丹,鸾凤却是正宫方能使用的图案,启祥宫中便这样堂而皇之地铺在正殿里。
紫檀槅扇后,一道道鲛绡帘宛若轻云,在午后的日色下银光流动,角落里硕大的鎏金青鹤转顶香炉里,沉香渺渺,甜而不腻,旖旎而荼蘼。
重重珠帘后的宝榻上,斜倚着一个云鬓高挽,华服大袖的丽人。
顾纭并不敢多看,安安静静跪了下来,行了拜礼,她垂着头,只微微抬眸,目光落在自己身前斜上方的宫毯上。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她才听到一声慵懒而娇媚的声音道了句:“规矩挺好的,起来吧。”
黄英附在林贵妃的耳边低低道了几句,林贵妃便笑了,据说她早已年过四旬,但单听声音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柔:“怪不得呢,原就是宫里出来的。”
“抬起头,让本宫瞧瞧。”
顾纭先谢了恩才抬起头,珠围翠绕中,林贵妃缓缓坐起身子,打量了片刻,便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