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咱们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吗?”邱书峰对冯飞问道。
冯飞摇了摇头,羞愧道:“之前太乱,我只记得抓紧先生,旁的都没注意,不知该怎么回去了。”
邱书峰笑着安抚他:“幸好你记得抓紧我,不然我这老头子自己不知走到哪去了,身旁又没个熟人,岂不慌乱?我瞧此处不似险地,既然找不到归路,就往前走走看吧。”
林中有溪水声泠泠,两人寻水声而去。
前行未几,松林渐疏,有溪行于青白石上,地平坦,水势潺潺温柔,水色清澈若空,松影与水光漾于石上。
沿溪而下,转过一道弯,面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林中空地,空地中央,有石桌石凳,红泥炉上停着茶,石桌上摆着棋。两个相貌气度不俗的人正在下棋。
落子无声,唯有溪声伴着松叶细响,松针下钻出细绒绒的小花,在风里轻轻摇晃,阳光温柔地洒落在空气中。
邱书峰一身疲惫悄然无踪,像被旷野的风吹了满面,心底那些觉察的、没有觉察的细微念头,全都随着这风散去了,只剩下一颗自在空宁的心。
下棋的人没有抬头,邱书峰不敢打扰,在石桌静默旁观棋。
没过多久,这局棋就结束了。
双文律手中黑子往罐中一丢,叹道:“跟你下一局棋,要短我三个月的精神。”
“那我可算罪孽深重了。”宁闲眠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旁边的两人。
另一边,邱书峰恍然若醒,见两人看来,先告罪打扰,接着自表身份来历。他是正出任的遂州牧,因……
邱书峰正想说自己来此的缘由,却突然顿住了。他是……是怎么来的?
邱书峰想了半晌,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路上忽然遇到风雨,躲避时迷了路。再细想下去,他连自己是谁都快记不清了。
可是他心中竟也没有什么烦恼,好像在方才寻水声而至的这一路上,他不止忘记了有关自己的事,也忘记了烦恼。
这正是坐忘岛的妙力,坐忘此间,还以本真。
双文律抬头看向两人,他的目光通透淡漠,好像一阵没有情绪的风。
邱书峰面色坦然,他的书童却有些紧张。
但双文律的目光已经滑过去了,他往松林外瞧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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捻了枚落松针随手一弹:“既因风雨而至,此时风雨已停,你们可以回去了。”
邱书峰略有遗憾,他对这里还有些好奇,但主人家欲送客,就此离去也没什么可说的。
冯飞却面色一紧。他并不想就此离去,可是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他也记不清了。
宁闲眠笑道:“让他们在此歇一盏茶罢。他们恰在此时来到这里,安知不是缘法?”
他邀两人坐下,各倒了一杯茶,与他们闲聊起来。
捧茶润喉,入口松香甘冽,邱书峰疲乏尽去,心神安定。他看这两个人鹤骨松姿迥然不群,忍不住问道:“我观二位气度旷达、谈吐不凡,为何只隐逸于山林之间?”
“不隐逸于山林,该如何?”宁闲眠道。
“何不出仕?凭二位的能力,高官厚禄必不难取,大好天地正是一展抱负之所,只隐于此,岂不浪费才学?”
冯飞赞同点头:“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流芳百代!”
宁闲眠笑了一声:“功名利禄于我何用?帝王将相皆归黄土。世间岂有不灭的王朝?”
邱书峰捧着手中剩下的半杯茶,静默良久,道:“纵不慕名利,岂不怜百姓苦楚?”
宁闲眠摇头笑道:“错矣。”
邱书峰请教道:“何处错了?”
“方向错了。”宁闲眠道,“你只想着济世渡人,却不知此事需要两方才能达成。”
他没有继续讲下去,反倒转而说起了一则异记:“南山之南,大谷之东,有鸟名曰鹂鶋,喜食毒草,所食之毒越重,羽彩越艳丽。然而,毒久积于体内不得化解,鹂鶋食毒越多,寿便越短。寿尽之时,诸毒加身,痛苦难当,哀鸣七日方绝。”
邱书峰不解。
宁闲眠继续道:“我有解毒药,可解百毒,然鹂鶋恐彩羽褪色,不食我药。我有珍珠米,可饱饥肠,然鹂鶋喜毒草之味,不随我来。为之奈何?”
邱书峰恍然,又道:“我明白长者所言之意了。济世渡人除了渡人之人,还有被渡之人。可世间苦楚者甚多,长者怎知被渡之人不愿被渡?”
宁闲眠笑道:“你观世人多苦楚,我观你亦多忧思苦楚,我欲渡你入山,免去诸多烦恼,如何?”
邱书峰苦笑摇头:“我明白了。”
宁闲眠再笑:“我有小舟一叶,有登舟者,同行可喜;无登舟者,亦自悠游。”他伸手对双文律一指,道,“你不该问我,该问他才是。”
邱书峰有些惊讶。双文律一直显得十分冷淡,他本以为这位才是两人中更加冷情的一位。
双文律正喝着茶,突然被宁闲眠点到,他一抬眼:“说得好像我会拦着那些硬往死里奔的。”
宁闲眠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君不拦人奔死,却除去了蚀心草。”
“我瞧它不顺眼。”双文律淡淡道,“毒草甚众,谁能除尽?鹂鶋奔死,与我何干?”
“鹂鶋奔苦而去,施救不得。可若有一鹂鶋与君有旧,不忍见其死,当如何?”宁闲眠再问道。
“它食一毒草、生一彩羽,我便除一彩羽。”双文律平静道,“久而久之,自然知晓毒草不可食。”
冯飞打了个寒颤,咕哝道:“为何不除去毒草,反而要除彩羽?”
邱书峰低声道:“若除毒草,鹂鶋虽无毒草可食,心中却仍念毒草。鹂鶋之患,不在毒草,而在彩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