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居外,他们再次瞧见了旧人。
危泽方穿着一身暗紫宽袖的官服,更显贵重,眉头却是锁着的,走路时也半低着头,似乎愁绪在心。
“他没有佩剑了。”夏遗说道。
即将错身而过时,危泽方忽若有所感,抬头瞧见两人,目露惊喜。
夏遗长成青年模样,定龄于此。危泽方鬓边已白,脸有皱纹。
他再次将两人邀到百味居。近二十年过去,百味居又提了档次,最好的宴席翻了三倍,三十两银子一桌。
危泽方已不似前两次健谈,笑容中虽喜悦真挚,却难抑心中愤懑。
夏遗看了看双文律,对危泽方道:“你有什么难事,不妨说出来。”
危泽方一叹:“是我的不是,搅扰了重逢的好心情。”
他沉默片刻,道:“不知两位可曾听闻过国师。”
启帝年迈,难舍霸业,欲求长生,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人奉为国师,行的都是邪法。危泽方暗中查到国师残害幼童炼丹的证据,然而在他将证据交给聂大人时,却被他阻住了。
曾经提拔了危泽方的聂大人如今已经更加权势显赫,但他却苦口婆心地劝危泽方放弃,不要再查国师了。那是他搬不动的存在,再查下去只会给他自己带来危险。
如今的危泽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单人独剑闯天下的剑客了。他在启国中已经有了官位,在王都中有了宅舍,他的权势、他的资产、他这些年辛苦积累下的一切,都可能因为惹恼国师而一切皆空。
“人要清楚自己有多少能力。”聂大人劝他,“我知你人品,所以今日才掏心相劝。当初我教你放下剑,你确实比曾做剑客时多救下了许多人,如今你再听我一回,妥协吧,留有用之身才能救更多人。有多少能力,办多少事。”
可是危泽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都办不到。
在官场上,他拿国师没有办法。但他还有一剑。
二十多年前,在刑场上,他曾惊鸿瞥见一手神仙剑。他回去后反复揣摩过那一剑,日日研习,终有所得。这一剑有斩断一切之能,威力不似凡尘,他试过从种种渠道得来的修士护身玉符,亦会为此剑所伤,若非他的能力不足,恐怕玉符也会断在剑下。
如今,这一剑他已经磨了二十多年。
大启规则之内,他拿国师没办法,规则之外,他有没有能力一剑斩了这个满手血腥的恶人?
可是他能舍下他如今的一切吗?
财富、权势……危泽方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好像自己的性命也随着这些东西而变得贵重起来,再没有当初一腔孤勇闯刑场的勇气了。
“你这些年,可有停下习剑吗?”双文律问道。
“未有一日停歇。”危泽方答道。
只是这些年他也从一个边缘小官晋升成了可以上朝的官员,入朝不能佩剑,所以他已不再时时将剑带在身边。
双文律取出一锭银给夏遗:“邻街有铁铺,你去买一柄剑来。”
夏遗拿着银子出了酒楼。
没过多久,酒楼下忽然变得寂静,庄严的乐声远远传来。一辆彩绣华盖的朱轮大车在街上驶过,左右执笛抱鼓的侍从随行,车厢两面的板子都已撤下,用珍贵的双色细纱遮阳通风。透过纱帘,隐约可以看见其中坐着一个蓄须高冠的中年人。
那乐声似穿魂入脑,令闻者皆静下来,停了手中的事情。驾车的自动将车赶到一旁避让、挑担的主动躲到两侧将担子放下。
车辆左右,许多王都百姓都恭敬地弯腰,还有那坐在马车内着锦缎的贵人,也走出车厢对着国师的主轮车恭敬垂首。
听说国师有大能力,可炼仙丹使人长生,可传仙法去病延年。
危泽方从窗口看着这辆车,紧绷着脸。他想起他看到的那些被剖心的孩童尸骸,想起丢失孩子的父母对他跪地苦求。
夏遗回到酒楼中,将剑呈给双文律。
桌上的酒菜已经撤下。双文律将剑横在桌上。
危泽方低头去看。
这是铁铺中最普通的那种剑,不算太差但也不太好,四十两银子一柄,刚而易折。
“想不想是你自己的事。”双文律看向窗外。
国师就在那里。
危泽方看着这柄剑,深深久久地吐息了一次。
这世间的道是曲的,有时绕一绕弯子才能成事。可是一直退一直绕,偏得太远了,还在原来的道上吗?
想不想,是他自己的事。
他说这些是想干什么呢?自己想做好事,却又下不了决心,想用一顿饭请别人帮他去做好事吗?
危泽方拿起桌上的剑。
他有一剑,磨了二十多年,没有出过。
如今鬓已白,身已老,还不出剑,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站起身,肩背笔挺,略一拱手,转身下了酒楼。
国师华贵的朱轮车才驶过百味居。
不多时,青天朗日之下,地面上忽亮起一道雪亮的雷光,剑劈开马车的声音有如霹雳!将迷人神智的乐声震得散乱无方。
“什么人敢……不!”国师的怒喝转眼就变成了惊骇。
长街之上,撩出一线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