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司寝前来传旨,说关内侯已经醒了,陛下正跟侯姎说体己话,宣他入后殿觐见。弘涎殿曾是先帝寝殿,自是金碧辉煌,只不过宫变遗痕未经修缮,偶然映入齐寅眼底,令他触目惊心。表姐说昨夜在家主身上动刀就是在弘涎殿的后殿,齐寅想来那也是为着敲打表姐,谁让她近来行事不当,招惹雷霆。可如今家主醒了,还没从弘涎殿搬出来,尽管齐寅想着恐怕是家主行动不便,陛下体恤,但在外等待的这半个时辰,他心里过了不知道多少想法。
进入后殿请安时,华老医娘正在嘱咐宫人,陛下也坐在榻边认真听。齐寅跪下行礼,只听华老医娘说“一会儿喝些粥垫垫肚子,把药换过,就可以入睡了,侯姎对冷热和疼痛的觉知还不够灵敏,让侯夫婿进来看护,时刻注意着汤翁和手炉的温度,粥也不能喂太烫的。侯姎晚上可以正常吃,清淡些,别太油腻即可。好好休养几日,再挪回府中。”说罢还安慰陛下,道“关内侯强实健壮,恢复起来也快,做好防护,循序渐进,不要跑跳,避免冲撞。待百日之后,柳木完全骨化,即可任意行动,侯姎的那些手杖都可以丢弃了。一年以后,恢复如初,骨木之间缝隙完全弥合,马球照打不误,就是和年轻娘们肉搏摔跤也是可以的。”
“那就太好了,小姨健康,无有病痛,孤才能安心。”陛下依恋地靠在家主怀里,搂着她的腰与她脸颊相贴,厮磨个不停,说罢抬手,一旁的宫人捧上白釉卧象,身体丰腴,憨态可掬,象鼻短粗,末段开孔。“这是孤的小象吸杯,给小姨用吸杯喝水。”陛下很爱惜这只吸杯,特意介绍了一遍,又让人取抱被和靠枕,扶家主坐起来进膳。那都是平日里陛下自己爱用的东西,比家主要小上一号,一个不够就垫两个,折腾了一阵子。
家主和华老医娘都没看见他,夏司寝刚进来就被支出去传膳,宫人们簇在床边服侍听差,一刻不敢松懈。平日里伺候陛下都足够惊心动魄了,现在陛下还心血来潮地要亲自照顾关内侯,这小妣宗哪会侍疾?不添乱就算好了,可算想起来要批折子,还得指点布置一番才算安心。侯夫婿这个节骨眼儿进来,在地上足跪了一炷香的功夫,直到陛下看见他,也不说‘侯夫婿’,也不叫‘齐姓’,就随口道“起来吧。”便又转身跟侯姎说话,还尝了一口膳房为侯姎准备的白粥,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走到窗边的书案前坐了,让娄兆将弥光殿里的事本全搬过来。
满屋子宫侍和世夫都站着,围在家主跟前伺候,只有他到不得切近,齐寅不知道心里有多忐忑。表姐说反正陛下都知道当年是怎么个事儿了,让他快点入宫,争取宽大处理,有个好态度,没准儿该凌迟车裂的人还能得个全尸。齐寅不知表姐这回的话又是几分真几分假,但他不敢赌。表姐说他父亲这辈子还有些精明的地方,比如当年襄助太皇,又比如将他配给关内侯。
见陛下让夏司寝服侍家主,齐寅终于找到机会走上前,低声说了一句‘我来吧’,便将碗接过。家主头昏脑胀,人很有些昏沉,这会儿才看见他,将手搭在他腕子上,摩挲了两下,疲累地笑道“锡林。”
“家主。”齐寅舀一勺白粥,低头吹了吹,喂给北堂岑。陛下在一旁坐着,他不敢提起昨日跟表姐说的话,更不敢问家主应该怎么办。何况家主已很累了,太医为家主换药时,齐寅瞥了一眼:腿面上的疣赘尽数割除,两端重新缝合过,中间的伤口仍然暴露着,到底还是缺了一大块皮。不过华老医娘似乎做了些处理,小太医见他盯着看,解释道“师母考虑到侯姎的瘢痕增生严重,时常瘙痒疼痛,所以这次特意割深些许。先缝合两端,让皮肤受到牵引,缓缓朝中间生长,七日后还要揭开疮痂,再缝合一次。这样循序渐进,直到新长出来的皮肤足够覆盖原来的疮面。虽然疤痕看起来更长了,但完全愈合以后皮肤会很平整,也不会再有不适的感觉。”
“多谢小娘娘赐教。”齐寅道过谢,又认真听了如何换药、日常如何护理、有什么忌口、应该多吃哪些食物,一一记在心里。家主只喝了半碗粥,肚子里热乎乎的,很快就困起来,一点儿声音没有,抱着胳膊把脸一偏就睡着了。齐寅顿在原地,很有些错愕,医娘说没关系,晚上醒过来就会好很多,不过那个时候伤口就该痛了,到时候可以用些野山烟镇痛。这段时间须得让侯姎保持仰卧,头颈高于脏腑,这样才不会出现食物反流,呛进气道的现象。几名宫侍帮着垫好了褥子和靠枕,与医娘纷纷退出去,守在殿外。齐寅在榻边坐了,将绒毯往上提一些,替家主盖盖好,把两边肩膀都遮掩上。
家主这会儿不能下地,她身子又很沉,轻易搬不动,为着穿个衣服再把腿摔了很不值当,干脆就没有给穿。陛下只在乎家主的健康,什么官体不官体的,那都是些不重要的事。华老医娘说娘们不穿衣服怕什么的,可是齐寅觉得很羞,而且来往那么多宫侍和世夫,平时寂寞得很呢,谁都想看两眼武妇的膀子是不是跟脸一样黑。
其实是一样黑的。齐寅摸着家主的手,在心里想着,大夏天在外头演武,热起来脱得精赤条条,晒得很均匀。家主只有把臂环摘下来,露出暖白的两道印子,那才是原本的肤色。齐寅盼她睡,听说不管生什么病,只要能吃能睡就不会又大碍,可心里又仓皇得不行,盼家主睡一会儿就赶紧醒,别让他和陛下独处。
听见陛下唤‘侯夫婿’的时候,齐寅吓得身子都僵了,捏着家主的手,轻轻晃了两晃。她没反应,齐寅也只好起身跪拜,伏地行礼道“陛下。”
“尔父老矣,身体近来如何?”姬莹婼却也懒得废话,将笔搁在一旁,开门见山地问起了函谷郡公。侯夫婿脖颈上的软骨翕动不已,半晌才说人老以后,疾患渐欲增废,行向衰。只因仰承天恩浩荡,亲亲相恤,复向佳耳。
“哦。”姬莹婼笑了一声,往手敕上加盖宝印,朝大座中一靠,叹道“侯夫婿巧言令色。”
“仆不敢。”齐寅闻言心下骇然,登时俯身参拜。
若是按照以往的判断,父子之间是十分相似的,姬莹婼会把侯夫婿也一并赐死,斩草除根。不过考虑到北堂小姨是个很恋着家的姎妇,还是算了,若杀了侯夫婿,小姨会伤心。已叁十有二,老货不足惜,抬个年轻驯顺的也就罢了,但若虑困了小姨,那才是大过。
函谷郡公年轻时候就干政,依仗自己皇公子的身份,结识权贵之夫,为皇姥姥疏通关系。他有生之年参与过两场政变,先是夜潜宫禁,把持后宫,与皇姥姥里应外合,逼迫庄宗禅位。再是离间侄女之间手足情谊,挑唆亲王谋逆。老郡公这辈子过得挺好的,已经够本儿了,姬莹婼希望他赶紧消停,不然真把个人都烦煞了。
姥姥虽没有对函谷郡公、对齐家怎么样,却生怕庄宗的旧事在她身上重演,一直很防着后宫。姬莹婼印象里从没见过她两位舅舅,都是刚一成年就被姥姥指婚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除此之外,姥姥从良家子里选了白姓抬上来,似乎也是怕后宫内乱,谋害于她,妨害了她一世声名。从前的安福殿侍郎白姓相当忠诚,他躬亲带大的女儿谋逆,挺刃相寻,鏖斗正酣,他对此充耳不闻,研墨铺纸,上表请罪。待女儿兵败,娅孙伏诛,白侍郎拔剑自刎,血溅尺幅。
那时候姬莹婼还没有将所有事连起来,皇姥姥也未意识到函谷郡公妒羡她的女儿们,稍一有机会就要从中作梗,煽动她们相互厮杀至奄奄一息,哪怕自己无法从中获利也乐此不疲。现在姬莹婼发现了他龌龊的心思,尽管觉得很荒谬,但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自然不会放过他。皇姥姥说他‘知书达理、从小伶俐’,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人心难满,溪壑难填,儿时情谊,早已不复。侯夫婿是在他膝下养大,只怕也不会是志虑纯良之辈,纵使没参与,多少也知情。
若是寻常官宦世家的公子、相公也就罢了,可他是小姨身边的人,知情而不报就已是重罪。莹婼自己是那样爱小姨,不知怎么疼她才好,岂容人依仗姻亲对她不轨?姬莹婼托着下巴,望了侯夫婿半晌,抬手让娄兆上前,将手敕递给她。娄兆瞥一眼少帝的脸色,已领悟圣意,将手敕展平,宣读道:
“天未悔过,王室多难。文皇帝第叁女琼国亲王洪姱,才具、操守兼备,诸皇女大臣无出其右者;而其秉性之凶残,心术之妒刻,诸皇女大臣亦无与之比者。因隐太女受景宗文皇帝隆恩笃爱,恐有妨于彼,以至苦毒备加,怨怼景宗。疾皇妣德高望重,情绪荒迷,益深摧愤。皇妣升遐之际,发忿兴兵,潜通宫禁,围逼天女,是为恶逆。事起仓促,景宗考以时宜,痛斩洪姱一人,余者获免。孤衔恤问故,欲穷凶党。许廷、许玘、许珏等,遂扇太夫,附会函谷郡公,干孤家事,政繇定王,结党乱国。函谷郡公又妄说妖言,将危宗社,抬高定王,损低皇妣。文皇帝第四女定国亲王日妍,家国情深,君亲义切,但尽臣妇之道,凡事敬谨,无弑逆之心。乃与前太史令丞林履恒、前金吾将军北堂正度、定王府傅相白涉川、前皖北十四道巡抚文涤非、东观五经博士冯改之,给事娘沉光宪,叶契建谋,典籍正义。今得宗社乂宁,人衹交泰,生繁华于枯荑,育丰肌于朽骨,神人获安,无不幸甚,当同感欢悦,各效忠贞。如更朋党比周,环主图私,孤当加严宪,必所不容,妣宗之法俱在,虽亲亲而不敢私。即宜宣示,令知上意。”
“嗯。”姬莹婼满意地点点头,思忖片刻,说“不必述旨了,交给宗正府与太常寺,颁诏天下。”说罢,又对齐寅道“孤念及尔父年迈,又是娲皇后裔,不忍加极刑。特准其盘水加剑,上表谢恩,请室自裁,以存皇亲之体。老郡公若悼心失图,力有不逮,侯夫婿可代其润笔奏谢。”
陛下将他父亲赐死,还要他上谢表。虽听说一贯是如此,但落到自家头上还是痛断肝肠。齐寅难以置信地撑起上身仰望天颜,然而少帝圣意独裁,根本就没有回圜的余地。他似乎已明白陛下为何要选在这样的场所和时机,哪怕家主就在他的身背后,只要家主不管他,他照样还是没有倚靠。齐寅因而痛极,就好像家主并非是昏睡过去,而是在察觉父亲与表姐的行径后,对他也感到厌弃和嫌恶了。遂两眼含泪,犹然不敢垂落,惊惧得要命,心中剧痛,如有刀割,又唯恐牵连外放的母亲和妹妹,哽咽片刻之后,咬死了牙关,叩首谢恩。
“还算知礼数,明大义。平身吧。”少帝笑罢,唇角的弧度也收敛了,隔着窗将夏舜华叫进来,吩咐道“带侯夫婿去增喜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