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光把柏舟轻轻放在草地上,伸出慈父的手合拢她的眼皮,然后往下抚摸她俊美的脸。不摸则已,一摸好象触动了机关,柏舟像坐在机括上一样,突然弹了起来,一张玉面唰地变成了一副骷髅头,两个黑幽幽的眼洞里转动着瘆人的绿光,为弹古筝而留的长指甲戟张成一对魔爪,毫不留情地向他抓落。
欧阳光“妈呀”一声,全然从恶梦中被吓出来,“哗”地出了一身冷汗,像刚从雨地里跑回来,鼻尖额头依然在滴滴答答掉汗颗子。他抽抽鼻息,能嗅到熏人的气味——浓重的汗味和酒味。一瓶酒水彻底被汗水带出体外。
他看看日头还和他喝酒前一样高。猜想自己一定睡了一整天。其实已经过了三天。他瞅瞅身边有几撮头发,再看左手里依然捏着一撮,端详端详,不乏有愁白了的。用右手摸摸头顶,发现那儿已经被自己拔成了秃子头。
他扫视屋内,已不见柏舟,在床边的桌子上发现了一张纸条,伸手拿过来一看,心哗啦一家伙碎了,因为那不祥之梦竟成事实。柏舟完了,真的完了,因为纸上写得明白:
夏日绝句
掬尽三江无限水,难洗今日满面羞。
纵身一跃入银河,骑颗流星去无愁。
柏舟绝笔
1969.7.30
欧阳光愣愣地执着纸条,木木地想:是的,如果来自舆论的压力太大,超过了一个人思想的消化能力和感情的承受极限,便逃避到冥冥空灵的无愁国去,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简便快捷的解脱方法。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想到这儿,他不禁扇了自己两耳光,心中自责道:“看你都在想些啥子。自己心爱的女儿永远没了,这是拿什么也弥补不了的亲情损失啊。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还说‘能隔千里远,不隔一层板;能在世上挨,不到土里埋’,怎能为‘死了好’打掩护眼儿呢?——女儿啊,我那可怜的女儿啊!”最后他失声痛哭起来。
正在这时队长来了。只见他苦着脸非常悲伤地说:“今天社员们进城卖柴,看见河里捞出一具女尸,从人样子、衣服和古筝指甲上可以断定,是你家柏舟,大家用牛车把她拉回来了。”
听到噩耗,已看过留言的欧阳光出奇的镇静。他缓慢地下床,忽听“扑沓””一声,有只老鼠从他胸口滚落到鞋窟篓里,半死不活的。估计它吃了那滩呕物,醉倒在他胸口上,魇得他作了好长一个恶梦。队长把那老鼠拎起来,准备拿回去喂猪。十队的人都知道他家的老母猪最喜欢吃老鼠子了。扔给它一个,不管死活,嚼得骨茬子“咯咯嘣嘣”响,不要一分钟就连皮带毛吞了。得亏它有这个吃荤的习惯,才使欧阳玉拣回一条小命。
闲话少提。欧阳光用木然的目光找到鞋子,蹬上,撒掉手里的头发和纸条,跟着队长出来,处理后事。
他请汪汪水打了一口棺材,不要盖儿,用那架古筝做盖,好让柏舟在那个世界闷了也弹一曲。欧阳光还珍藏了一套正规上台表演时穿的戏装,也拿出来给柏舟作了丧衣。
幸亏古筝是件轻飘飘的乐器,所以老母猪拖筝时,欧阳玉在里边只是受了点体表伤,经任务及时包扎,现在已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