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这些天许多雨水。
暴雨敲窗,雨点大力度地撞上玻璃,又不甘心地流淌出一条泪痕,轨迹像竖排的现代诗,讴吟生之悲歌。
程幸借余光赏雨,总恍惚以为雨滴是孜孜不倦射杀她的暗器,不过徒劳地被玻璃格挡,然而甚至她自己也想迎上那冷硬的子弹。
江市不是典型多雨的南方城市,却已经连下了一周雨,而今天的雨格外大,大到路江寻发消息问程幸需不需要他送她回家。
他们之前一直都是以较原始的手机短信作为交流途径,程幸认为短信和微信同样都能满足即时信息和语音通话需求,没有将路江寻进一步纳入微信通讯录的必要。
路江寻在生日第二天清晨送程幸回家时问了她的联系方式,程幸没有太犹豫就同意了,事实上她也觉得不必拒绝。
在搜索框输入手机号码时路江寻简直熟极而流,程幸才报出号码,已做好重复的准备,却没想到他记性好到如此,恭候多时似的。
通过好友申请后路江寻没忍住点开她的朋友圈,分明是探求,又对一无所获毫不惊讶,他垂眸对着空白的界面不知在端详什么。
程幸瞥见他手机屏幕的一道横杠,随口解释,“我没有屏蔽你,我只是不发动态。”
“我知道。”路江寻点点头,或许早对她的做派有所了解,他把手机摁灭,“朋友圈是新世纪的社交面具,不用反而自由。”
“你也只是经营吗?”
经营,取“规划治理”之意,以文字和图片构建不完全贴合自己的虚拟形象,这是程幸从她周围一些人身上得出的结论。
程幸没想过路江寻也是需要在交友圈维持形象的人,她不禁翻看起他的动态。
路江寻的微信动态不多,时间线极其清晰,文案上孤零零的节日名称像是日期的注解,配图只寥寥几张,都是些随手抓拍的猫狗照片,全然找不见他的身影。
敷衍意味的确十足。
“差不多,我其实不太想发。”
路江寻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下巴皱出浅淡的核桃纹,耸肩时头朝程幸的方向歪了歪。
程幸只能看见他有些下撇的嘴角,和后脑勺因为早起匆忙而翘起的头发。
好像生日也不能代表成长,他看起来还是年轻又朝气,微末的烦恼只给他增添鲜活的生机,丝毫不掺摧残他意志的恶意。
车里还弥漫着咖啡和菠萝包的香气,路江寻将她送到楼下就要直接去公司,在下车前耽搁这么久并不是程幸的作风。
但她还是在身后阻塞车辆按下激昂的喇叭前留出时间给他理好后脑勺的头发。
不足十层的高度下行人像山水画里晕染的人影,伞面花纹隔着苍茫的湿凉空气投射在视网膜成像成含着雾气的斑点。
雨脚在伞面踩出声音和形状,杂乱的节奏套不进任何歌曲,又或者它们可以贴上任何鼓点。
灰棕的泥水在井盖处凹陷堆流翻滚,似微型山洪泥石流,大有堵塞下水道的气势,城市排水系统瘫痪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却要耗费漫长的夜晚恢复,程幸已经能够想象到雨点扫荡裤管的潮湿挫败感,但她还不至于雨天回家都做不到。
路江寻在问句后追加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小猫表情,连传情表意都做不到,程幸却能透过那两个表情看见他低头审慎选出恰当不逾矩的表情发送的模样,这对她来说是惯性的联想,只是一旦猜出他的斟酌她就没有办法拒绝了。
这是程幸第一次坐电梯到地下停车场,往常都是路江寻站在门口等,雨势大如此,只能约在停车场见。
公司停车位少有空余,他常常停得出其不意,地下没有专属他的停车位,普天之下更没有能够成为他们共识的“老地方”的地方。
地下泛着雨水的潮味,水汽裹挟着停车场的灰土,酿出新鲜的陈腐气味。
程幸已经做好在停车场漫无目的兜一圈的准备,却没想到电梯门缓缓拉开后她见到了双手插兜站在一旁的路江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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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上一次见面时的卫衣,程幸还记得衣服反面粗织的纹理,
路江寻似乎早有预料,望见她时嘴角顺势上扬,几乎是邀功一般满足地笑了。
他噙着那抹笑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我猜你会坐这一部电梯,我猜对了。”
公司光是大门就有四个,电梯分布得更稀疏,程幸不明白路江寻为何如此笃定。
“猜不对呢?”
“猜不对就转一圈找你。”
路江寻领着她绕过转角时与她手臂相碰,这样的接触竟有一种默契的约定意味。
程幸将略长的外套袖口攥在手心握成拳,他的考虑总是周全到暗昧丛生。
路江寻时常在车里放歌,毕竟他们的相处时间里常填充着干涩的沉默,音乐大方地充当润滑剂。
爱尔兰女声轻轻吟唱,空灵的曲调像空气渗透呼吸,程幸发觉路江寻的常用歌单里似乎都是她喜欢的歌,是她很久以前喜欢的歌,是她喜欢的很久以前的歌,好像哪一种说法都可以。
她大学时经常躲在被窝循环播放乐队的单曲,在摇滚乐里找安慰,雨中昏沉的城市顷刻间被急躁的鼓点晒干,蒸腾出粗制的盐粒。
“江市和临城有时候很像,下雨的时候尤其像。”
程幸盯着前方公交车闪烁其词的尾灯,突然很想说话,她自觉这是一句随旁人附和的完美热场台词。
“江市比临城干一点,下雨的时候土腥味也重一点。”路江寻不知想起了什么,嗓音也揉进和缓的笑意,“我大学的时候因为突然下暴雨被困在人民南路的商场好几次。”
人民南路是临城大学城几所学校学生消遣首选,突逢暴雨时他会和朋友一起等外援。
程幸惊异于他的回答,“你也是在临城读的大学吗?”
“嗯,我读临大。”
“临大很好。”她干巴巴地回道。
程幸不习惯夸奖别人,显得情感复杂,羡慕和嫉妒实际没有边缘,便又从极功利的角度予以补充说明,“临大学生补课时薪比临财高20块钱。”
“你大学做家教吗?”
“对,因为需要自己赚生活费。看到薪水差距的时候我会想要是之前报临大就好了,但是临大也不会给我免学费,不过是芝麻和西瓜的权衡。”
“你的决定很正确,临大不值得你舍弃那些。”路江寻似乎想到一些往事,并不全然安慰。
程幸听出他谨慎的口气,不由笑了,“所有人都会说自己学校坏话吗?”
她转而低头摆弄包上的搭扣,声音淡淡的,“我很容易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