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偃面无表情地解释:“宫里伺候的侍者,都是阉割过的,不少都是罪人的后代,受了宫刑。”
巫妖终于得到了准确的解释,想到了今天看到的那些紫衣侍者,面白无须,声音偏细:“我明白了。”
萧偃手里无意识地慢慢将手里的梅枝上的花瓣揉在手掌中:“明后天,我会再安排,带你过来……”
巫妖却打断他的话,问他:“这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萧偃揉着花瓣的手指顿住了,抬眼去看九曜,面上表情却也还很安静,巫妖只是静静看着他,原本这里的怨气是很浓厚的,但是刚才那一刻,这少年心中的情绪仿佛沉浸在黑色的海藻中一般,粘稠,混乱,纷扰。
然而他脸上却一直如此的平静。
萧偃慢慢道:“嗯,有我的一个伴读,他是大臣的孩子,我刚进宫的时候,选了几个大臣的孩子进来陪我读书学习的,前些日子那位大臣被问了罪,已自尽,他因为未满十四,被判没入廷掖,净身为奴。”
“他叫祁垣……我刚才听到里头点了他的名字,轮到他……净身了……”
巫妖声音也很平静:“你和他,关系很好?”
“并不。”萧偃忽然露出了个笑容,只是在巫妖看来,他到底还是太年少,那笑像哭一样:“其实,我一直挺讨厌他的,他说话很刻薄,为人跋扈,又恃才傲物,一点儿不讨人喜欢。”
“我刚进宫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刚认识那些伴读们,觉得有人陪着一起读书玩乐挺好的,还挺亲近他的,在御花园里,从人都不在的时候,他就和说,皇上,您知道偃字是什么意思吗?”
“我从前在藩地,还小,宫里没有赐名,是进宫过继后,太后和大臣们商议着给我起的名字,我说,文修武偃,海内安宁,母后和大臣们希望朕能重文治,休养生息,治个太平盛世出来。”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了很久以后才嘲弄着和我说,皇上,偃同匽,就是皇帝退休呀,你这皇帝,从一开始,就是等着退位的,躺平等退位吧,傀儡小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冰雪林中著此身,
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
散作乾坤万里春。
——王冕《白梅》
第5章香如故
“我真的一直讨厌他。”
“他偏偏学什么都很快,老师们都喜欢他,他说话总是特别戳心,阴阳怪气的,在我跟前尤其讨嫌。”
“每次我看到他,就觉得他看不起我,他知道我就是个随时退位的傀儡小皇帝。”
萧偃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这个时候忽然又笑了声:“其实我那么生气,是因为当时我其实就已经感觉到了,他说的是真的。”
萧偃黑沉沉的目光看着九曜,光影中苍白的巫妖宛如神祇,却在聆听凡人的诉说。他低声道:“随着我慢慢长大,我很清醒地认定知道了我是被太后和大臣们选中的傀儡这一事实,而这改变不了我讨厌他,我一天比一天讨厌他,虽然我表面上从来不说,我知道他也知道我很厌恶他,我和所有的伴读说话,但是从来不会主动和他说话。”
“直到他的祖父和父亲先后被问罪,他那天和往常一样,正在文华殿内和我一起听大学士们上课。我猜他应该也有预感,所以那段时间他几乎没有怎么认真听讲,天天都是在靠着窗子边在打瞌睡。”
“侍卫们当着我的面冲进来,将他像捆鸭子一样的带走,为首的侍卫统领只是简单给我拱了下手,说奉的太后懿旨擒拿收押罪臣余孽。我什么都不能做,他的神情一直是冷漠和无畏的,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甚至也没有向我求救。”
“显然他知道,向我求救没有用——也确实没有用。我什么都不能做。”
萧偃冷冰冰地说着话:“您不知道朕这个自称吧,朕,只有皇帝才能用的自称,独一无二。名义上,朕是至高无上无人可以僭越的,但事实上,他们可以随时冲入我起居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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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处,将朕的伴读捆走,甚至不需要得到朕的许可,也不需要交代解释,没有任何歉意。”
巫妖只是静静听着,但萧偃能感觉到那冰凉如水的目光一直凝视着他,令他狂躁的情绪仿佛得到了抚慰,他这些日子郁结的心情得到了疏散,胸中不知为何那点燃烧的炭火已平静下来。
萧偃垂下睫毛:“从进宫开始,我身边的宫人,就从来都是随便可以被替换,被惩戒,我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我谁都不能信任。”
九曜道:“所以,你生病了?今天来看望你的那个……太后。”九曜谨慎地避开了母亲这个词,显然这一对名义上的母子,都并没有把对方当成自己本该最亲密的人,而这事情应该发生没多久,所以这少年的心病,是因为这个吧?
萧偃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他保住了命,只是会被净身而已,等他进了宫,我再想办法把他调到我身旁照拂好了,至少……不让他做那些低贱的劳役……”
他语速很快,仿佛在宽慰着自己:“其实历史上也有很多宦官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比如熹宗时候的李柱国,抚养幼主长大并且手握兵权,忠心耿耿,比如前朝的郑五福,训练了水师……还有位文人遭了宫刑,后来他修了一本很举世皆闻的史书……”
巫妖打断了他的话:“你想救他吗?”深谙礼仪的他知道不该打断人的诉说,但这少年明显就快要哭了,他的眼尾红得厉害,他的声音在微微发抖,这寒风凛冽的冬日黄昏中,暮色已经开始降临。
萧偃从那种自弃自厌的情绪被强行打断,微微张开了嘴:“啊?救他……我会的,朕让他继续和朕一起学习,听大学士们授课,他那么聪明,一定能……”
巫妖难得耐心地问他:“我是说,你想现在去救他吗?让他免于宫刑。”他谨慎采用了对方刚刚说过书面语,避免刺激他绷得太紧的神经。
萧偃明显楞了一下,眼睛先亮了亮,然后迅速黯淡:“不行的……他整个家族都被问罪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算现在将他救出来,我也没有地方安置他,保障他的安全。他作为一个罪人,没有家族没有钱财,无处可去,连京城门都出不去……我也是……宫门都出不去。”
浓重的无力感再次涌了上来,他其实也是个囚徒,哪怕他再不甘祁垣一直以来对他的鄙视,他仍然无法否认,祁垣说的一直是事实,所以他才恼羞成怒的痛。
巫妖道:“只是一个小小的幻术……让施刑者误以为他已经受刑,然后他仍然会在宫里留下,你可以按你原来想法照顾他,直到你们找到合适的机会让他出宫,多上几年时间,我们应该就能想到办法了。”事实上有了萧偃协作,他觉得很快他就能够拥有足够的力量将这个人送走。
总比萧偃现在这样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好。
沉睡了许多年,巫妖对这将自己从地窖带出来的孩子,多了许多耐心,若是依着从前自己的脾气,那定是懒得理一切俗事的。
他刚刚吸了些能量,就要施展幻术其实并不容易,但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睛又恢复了些神采,期冀地看向他时,他不由感觉到一丝被需要的满足感,想来自己是真的脱离人群太久了——而这个小皇帝,见鬼神不惧,明明知道自己是吸收恐惧等等负面怨气的死灵,却也没能在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厌恶排斥的情绪。
正常人都会远离死灵,厌恶死灵,排斥死灵,哪怕要借助死灵的力量,也是充满忌惮的,保持警戒的。
然而凡人不知道死灵对这种情绪的捕捉分外灵敏,哪怕只有一丝,也能迅速感知,也许他们知道,但他们控制不住那种发自灵魂的恐惧、厌恶、忌惮。
但这小皇帝面对他,却只有着信赖、喜悦、期盼、以及大概他自己都不能觉察到的祈求力量的焦灼以及渴求陪伴的软弱。
这让他觉得有些新鲜,从来没人祈求死灵的陪伴。
巫妖伸出手,萧偃低头一怔,看到那虚实幻光之间,一支修长的指骨点在了他手里的梅花花瓣上,白色的指骨泛着玉一般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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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