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个人相依坐在灯下,把爹他们将从那儿进来的那扇门盯着,不说一句话,不出一点声,静静地也是紧张地等待着,彼此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我完全无法不进行那个生动恐怖的想象,多少次我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他们抬着已经肢残腿断或挨了民兵的枪子儿正在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爹到了门口的脚步声,虽然总不见他们进来,总不见那副标志我们家的末日的血淋淋的惨象出现在我们面前,但是,我一点也不能否认,“他们”抬着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快要死了的“爹”这一标志着我们家的末日到了的惨象,已经不可逆转地逼近了我们的家门口,这扇门只是最后一道屏障,它在这种进逼中在越来越薄和越来越不再有阻挡任何事情发生的力量了,我眼睁睁地看到这扇门、这最后一道屏障在那种步步逼近的压力下都向里面暴凸进来了,开裂了,说着就要一下子爆裂开来,如整个海洋的海水一下子涌进来那样涌进我正生动地想象着的那个我们家的末日性灾难。实际上,这个时候,我们家在灯下守候爹的归来的四个人合成了一个整体成了一个人,谁出一点声音,特别是说句话,都会叫四个人同时毛骨悚然,引起大家巨大的憎恨和反感。
我无法忍受这种日子,但我又必须忍受这种日子。后来,我发现,必须让爹已经不是肢残腿断了就是已经挨了民兵的枪子儿了这一标志我们家的末日的惨象对于我,就对于我个人“提前”是真的发生了,百倍、千倍胜于真的发生了,只有这样,我才能忍受这种日子。我不能怀疑,当爹真的不是肢残腿断了就是挨了民兵的枪子儿命不久矣了的现实摆在我面前时,是我根本承受不了的,所以,如果我让这一现实“提前”整个对于我是已经反复发生过的了,当它真的摆在我面前时我就承受它了。我还相信,如果让这一现实“提前”对于我,就对我个人千百倍胜于真实地“发生”了,它对于爹妈他们、对于我们家、对于这个世界和我们所说的现实,它才是假的,才不至于真的发生。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逻辑,可是,我就是有了这个逻辑。
于是,我和妈他们相依在灯下守候爹的归来,我就从“爹”出事的最初那个细节开始想象,我的想象变得无比地丰富、复杂、逼真,而且严格符合逻辑,就像我跟在“爹”身边,“他们”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爹”是怎么出事的,出事的时候和出事之后“他们”都做了什么和说了什么,“他们”都体验到了什么,“爹”伤在哪里伤到了什么程度流了多少血伤口是什么样的等等,事无巨细,我都要一一如“实”地、纤毫毕现地想象出来,绝无遗漏和偏废。尽管这都是我虚构出来的,可是,它们就是没有一个不对我胜似我正亲眼所见的真实,因此也没有一个对我的神经不是如火在烧我一般,让我为其中每一个细节而打寒颤。
我甚至于不能容忍自己的这个想象在时间上和那“实际”发生的有一点出入,当我的想象进行到了“他们”抬着快死或已经死了“爹”马上就要一下子撞开那扇门,如整个海洋的海水一样涌进来,而这一幕却迟迟不见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会立刻把自己的想象又倒回到“爹”他们还在路上向家里赶的那一段去,重新想象那许多过程和细节,尽可能逼真,尽可能让它们就是我亲眼所见和亲身经历,让这些过程和细节如在向我的脑沟和血管里灌熔铁一般,这很难受,但是,我却病态地需要这种难受,而且它对于我越大越好,我相信,只有我达到极致、超过极致地承受了这种难受,爹真的不是摔死摔伤了就是挨了民兵的枪子儿了这样可怕的事情才不会真的发生。
显然,我是当真变得有点病态了。后来,虽然我没有见到自己想象的事情发生了,但我相信“现实”在骗我,爹真的已经出了那样的事了,我们家末日真的已经成为现实了,爹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他装出来骗我们的,甚至于是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一个只是样子和他长得相同而实际上并不是他的人,甚至于连我们的妈妈也是这样,甚至于我们整个家都是这样,家里的假的东西、就为骗我们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它们全都只是看起来还是原来的它们而实际上都不是,爹妈他们也必须这样,因为,爹出的事,我们家已经变成了事实的那个灾难是那样巨大和可怕,已经到了必须对我们几个小的永远隐瞒、永远不让我们知道真相的程度了。
这使我不仅在爹去偷树时在灯下守候他,而且他就是安然回来了我也整晚上睡不着觉,在他就是不去偷树而是在家歇息的晚上我也整晚上无法合一下眼睛,躺在床上动也不动,高度沉静而紧张地关注着倾听着。你还真想象不出我这一“关注”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和高度,我听到了那样多那样细微那样深刻的东西,本是我们的视力和听力绝对达不到的。我完全不能否认那个标志着我们家的末日的灾难已经发生了,我必须知道并承担这个真相,不管这有多可怕。我如此就是为捕捉到爹实际上完全不是他看上去那个样子的蛛丝马迹。在白天,我更是高度沉静而紧张在关注着,一定要让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生命成为那穿透一切假象而直逼真相的利器,哪怕这个假象就像一个宇宙一样庞大复杂,这个假象甚至于就是整个宇宙,我们整个世界和生活。我越来越相信这个假象还就是整个宇宙,我们整个世界和整个生活。我不能容忍自己有哪怕一秒钟的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