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三个黄昏,群众果然如他所说,没人从我身边经过,即使过也是屏息静声的,在我始终朝着太阳下落方向的视野内,没有人干活,也没有闲聊、说笑。这个世界的黄昏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而我意识到这是为了我能够好好观察“我们的黄昏”他们才这样安静的,我就发怵。不过,我总能看见有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我,如我盯着“我们的黄昏”一样,也按捺不住幸灾乐祸地笑着,也总有人从我的视野中经过,而且反复地、不掩饰他们是有意识有目的地经过,每一次都不忘把我盯着、看着。我眼睛的余光中出现黑压压的一团,本能地朝那儿看去,原来是一大群人聚在那里个个都有如落日般灿烂的笑脸地把我盯着,见我在看他们,他们笑得更加灿烂了。到了第三个黄昏,我还没有站到一半时间,后背就挨了一块飞掷而来的石头狠狠一击,本能地回头看,看见几个小孩一下消失在一片林子里,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了好几块石头。未到天黑收工时分,就有两个人来围着我走圈圈,那样子就像我是一个让他绑在树桩上衣不蔽体的他们所说的“破鞋”一般,似乎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破鞋”,爹也本来就是把我捆绑示众,从而他们对我做什么都是合法合理的……但是,爹像是害怕什么了,匆匆忙忙地赶来把我领了回去。
一回到家里,他就要我给他写以“黄昏”为题的文章。他说:“我想,如果你真有写作能力,你对我们世界人人都熟习人人都能说几句的黄昏经过这几个下午的观察就有所得了,不会言之无物。”
我以“黄昏”为题的作文一写出来交给他看了,他就好像嘲笑他都还没有动手就全面缴械投降的敌人似的说:
“事实充分证明,你一点观察能力也没有!你还不如我们刚上学的一年级学生!”我丝纹不动,他笑着笑着就来了火气了,来火气了当然就是把我痛打一顿,打得鬼哭狼嚎之后再说下文了。
从此,他对我的作文不是说“空洞无物”,就是说“胡编乱造”,每次作文他都必打我,有时同一篇作文会打我好几次,有时刚刚才从桌子下来穿好裤子,有时还是连裤子都没有穿好,他就又已经跳起来了,“来来来,又打!你这段话更加言之无物,一团混乱!”
我经过茶壶嘴,见一大群,爹被他们围着,正声音宏亮、正气昂扬地讲道:
“根据我反复、细致、深入的检验,我发现了他的作文首先还不是啥子思想上有问题,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写作能力!他的作文全都是空洞无物,胡编乱造,词藻堆砌,充其量只有一个小学一年级的水平!我得对他进行从零出发的训练!”
人们叹道:“咋个呢!他连一个小学一年级的水平都不如,还要把反社会、□□的东西写进作文里去!唉,这娃儿你可真得多费心啊!要不行,让我们、大家、群众帮帮他也行!”
一位妇女就像要气绝似地叫道:
“天啦天啦,这娃儿还不光是一方面的问题呀!我原来以为他就是那方面有问题,哪晓得他还有其他的问题呀!”
我听到有人提议最好是让我不读书上学了,至少暂时这样,当个普通社员,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和群众打成一遍。他们说:“叫他多接触现实生活,多了解群众,多向群众学习。写文章不写群众写啥呢?这娃儿主要的问题就是脱离现实生活,脱离群众。”人们都附和说这是最好的办法,对我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一权威人士在一旁听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后严肃、正色地说道:
“根据茂林说的那些情况,还不能说让他暂时不读书不上学就能把他改正过来。只有让他永远不读书不上学了,一辈子当农民,一辈子和群众打成一片。群众才是最好的老师。只有群众才能把他教育、改正过来,成一个好人,一个社会需要的人!”
另一个权威人士谁也不看、仿佛比谁都深沉和看得远地说:
“我们应该注意到,他不可能从原来有写作能力就一下子没了写作能力。他很可能耍的是一个阴谋,骨子里还在走他的老路,连茂林都给骗了。确实对他应该采取另外的办法了,光家庭和学校是不行的!”
听到他们这些,我的恐惧是无法言表的。他们可以打我,骂我,但不能让我不再上学了。我不再上学了,当农民,当一辈子农民,那才是真的完了和毁了,即使能像他们那样平平安安地当一辈子农民,那都不如死了的好。我是成不了农民的,我也不允许自己成为农民,就像我也是成不了他们所说的“国家人口”的,我也不允许自己成“国家人口”,因为那是虚无,是深渊,是真正的灭亡,我即使下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成为他们所说的这些人,不会进入他们那个世界,我既进不去又不愿意进去。我是愿而不能,能而不愿。想想从此不能上学了,天天和广大人民群众在一起,当农民,当一辈子农民,那就是我被推进永恒的末日审判的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