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禹,你过来,过来看一下。”
我过去了。他指出了我作文中的两处错误,那么客观、平常、公正、宽容、温和、亲切,似乎我真的是那么一个一般正常普通的学生:
“你看,你还是有这么两处错误。这说明你没有达到真正的改正。”
仿佛一切就会这么过去了。
他指出的两处错误是一处是我把一撇写得像一点,一处是我把一个逗号写得有点像顿号。
仿佛一切真的就会这么过去了。但是,他身子却由不得他自己地说抖了起来就抖了起来,显然是我那两处错误还是触动了他那个地方,还是让他不得不面对那个罪恶深渊,而他打我只为回避那个罪恶深渊,他也不得不回避,因为它是人,任何人都绝对不可能正视一眼的,除非他是疯子或神。
一般是只要他抖了起来,那就是启动开关了,转瞬之间就会咬牙切齿地叫起来:
“去!马上去脱裤子!我就来!你这也该打!”
又作文了,在这次作文里我竟有意识有目的地模仿班上一位一向作文都是“60”分的女生的作文,模仿得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这把爹彻底激怒了,如果他还没有被彻底激怒的话。
在爹似乎再用以前那些理由打我连他自己都厌倦了的时候,他发明出了仅因我的作文得的分数而打我。他给分数也是任意的,想给多少就给多少,然后就他给的这个分数阐述一通理由就咬牙切齿地“来来来”。比方说“你□□的这次作文才打了75分,而对于你,作文每次起码要在80分以上才算是在分数上过了关,虽然仅是在分数上过了关而已!一次作文你在分数上没过关那就是你的作文每次都在分数没过关,永远也不会在分数上过关!所以,来来来,脱裤子挨打!”;比方说“你知道不,你这次作文打了90分!来来来,90分你也该挨打!因为你时起时伏,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忽而在天上忽而在地下,毫不稳定,毫无一致!我已经成千上万次对你说过了,稳定和一致是事物的普遍规律,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稳定和前后一致,稳定和一致压倒一切!”;比方说“你□□的这次作文才得了58分!还本来不配给你这个分数,只配给你打零分,甚至于零分都不配!你□□的竟然一落千丈!这篇作文连臭狗屎都不如!我已经千百次地对你说过了,一个人要是一次是臭狗屎就永远是臭狗屎,永远没有翻身的可能!”……这太多了,密集得就像暴雨的雨点,完全没有我喘息的机会,他也不给他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
在爹如上所述地对我进行密集而狂暴、手段和花样层出不穷的教育和改造的时候,沟里人并没有忘记我。我天天在学校被打得鬼哭狼嚎,我们的学校在沟中心位置的一个小山包上,我的哭声和爹的吼叫小半条沟的人都听得见。我听到他们把我和爹嘲笑为“大疯子和二疯子,一对活宝!”他们可谓一语中的,我和爹还真的是一个大疯子一个二疯子,一对现世活宝天天在给他们表演,让他天天都有戏看。我看到,就因为我们天天在给他们演戏看,他们人人脸都有了难得的、特别是开朗,仿佛他们久旱逢到了甘雨似的。只要有我从他们旁边以经过,耕田犁地的人都会突然有了更大的干劲,把牛打得飞跑。妇女们突然全都亲如姐妹;男人们聊天变得更为愉快。男人女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全面、细致地谈他们的生活、生产、社会、国家,从饮食起居、家长里短,到劳动生产、集体事务,再到国家大事、天下大事,而且事事都是那么叫他们称心如意、愉快幸福。在过去,妇女骂山,邻里之间、乡亲之间吵架干仗的事情天天都有,而这段时间,这些事情都少了很多了。人们变得大度、宽容,似乎彼此之间都是那么欣赏对方,似乎他们真有可能成为电影和教科书上宣传的那种“一个幸福大家庭里的成员”。我一出门,没有人喊我叫我了,他们却一定会彼此之间隔着老远也要相互对喊,都有说不出的兴奋劲儿、高兴劲儿、互相认同和欣赏的劲儿。有些妇女,年轻一点的,每天都顽固地不仅要梳头洗脸,还把只有逢年过节、走亲戚或有重大事件发生才拿出来穿一穿的衣裳穿在身上,执着而坚定地向全世界的表明,我的作文事件就是一个她们必须天天这样打扮和穿着的重大事件。有两个无论什么事情他们都一定要把它们搞成“重大事件”的流氓无赖,还到我们家后山梁上对着我们家唱革命歌曲,就差把他们的那玩意儿掏出来对着我们家戏耍了,山下的人看他们表演,一个个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