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一天都不说一句话,一到学校就坐在座位上写字,从不与任何同学交往,连下课也不离开座位半步,甚至于看不见他上厕所。他似乎总在写字,只在写字。他一笔一画写得那样痛苦,那样艰难,当然,也是那样认真。爹似乎打心眼里喜欢他,动不动就在夸奖他,而我,则看到了他那平常、平静的外表下可怕的混乱和危险。
黑娃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写出一篇字,上交给爹,爹总会大笔一挥给他划上100分,下边还有两道红杠杠把100分挑着,就像旭日东升的壮景。黑娃脸上笑开了,那笑却是让人害怕的,怪诞的。自然,爹有时也会装模作样给黑娃的字打99分而不是100分,并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前进的路上有点点回转和曲折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云云。而得了99分而不是100分黑娃的笑就更加怪诞、僵硬了,甚至于有些恶毒。他们看不到我看得到得了99分而不是100分,这令黑娃非常之痛苦,是一种他根本就无法克服和超越的,他迟早会被它毁掉的痛苦。而实际上,他不知道,爹不过是为了不违背“人无完人,金无足赤”、“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这样的“普遍必然规律”才给他写的字有时打99分的,实际上,按照爹他们那种标准,他的字和以前写得一样好,甚至于比以前的还要好。只要爹不给他打满分,他就一定会重写,不管重写多少次。我从他这固执的劲头中看到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我感觉到他这种劲头已经令爹有些紧张了。这紧张是爹内心的声音,但他又是不会听他内心的声音的。爹他们是无条件地拒绝倾听一下他们的内心的,对他们来说,那对自己只有百害而无一益。他们甚至于无条件地蔑视他们的内心。
黑娃写一篇字用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爹仍夸他,夸他如何老实、认真,如何如何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可是,不光是我,我感觉到全班同学,都感觉到了爹这些夸奖不过是魔咒打击在黑娃已经极度脆弱的神经上。我感觉到黑娃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只有一个洞穴大,但它和我们世界是整个隔绝开来的,他已经再也听不见爹所说的,也看不见我们这些同学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尽管他既未耳聋也未眼瞎。我看到他写的字得的分数,看到的不是分数而是烙铁在他的身心上烙的一个个大洞,他写出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字而是他身心中的累累创伤,那样恐怖,那样怵目惊心。我的心为他的未来揪得更紧了。
我看得黑娃的那个世界只有两个东西——“无限”和“绝对”,它们在把他怎样折磨。
他所有的时间都在写字,但他再也没能写成一篇字了。爹开始给他讲也应该听听课、做做别的作业,做到全面发展的大道理,但这只不过爹在让他自己轻松而已。
在课堂上,我一声一声地听着黑娃把他的写字本一页页地撕去的声音。一页字写不了多少他就会停下来,长时间地沉默着,与自己进行着别人无法知道的无比惨烈的斗争,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把它撕去重来。到后来,他在洁白的一页纸上只写了一个字的开头一笔就停下来了,就像一个黑桩一样地沉默着,沉在对他写的这一画的无可比拟的怀疑和恐惧之中,直到把这一页纸撕掉,这种怀疑和恐惧才会消失。但他无法停止写字,无法停止写字也就无法停止不断地撕纸。对于我,这一声声撕纸的声音撕心裂肺,就像当初我每从冯石头脸上掐下一块肉时那种感觉一样。我看到的就是黑娃正在把他的人生一点点地撕毁。
这样,到后来,一节课下来,黑娃的脚下就有好大一堆白花花的纸了。我感觉到,这堆纸对于别人虽不过是一堆纸罢了,但是,黑娃已没有勇气看它一眼,他敢看它一眼,他就会疯了,一定疯了,但是,他若不正视他撕下的这堆纸,他仍会疯了。爹还有心无心的讲些话,是想宽慰黑娃,拉他一把,但这已经是杯水车薪了。
接下来,爹和人们好像不约而同似的,对黑娃完全熟视无睹了,沟里人再没人谈论黑娃了,他每天撕在地下的那么多纸也没人在意,到扫地的时候被扫走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