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天该上学时走在上学的路上,该放学时走在放学的路上,可怕的一天天过去,我怵目惊心地看到,我走过的庄稼地和菜地已经形成了一条首尾相连从我们家门口到学校那个地方的“壕沟”,“壕沟”里全是我踩倒、踩坏、踩死、踩烂的庄稼和蔬菜,有麦子、油菜、胡豆、卷心菜等等,都是人们用来裹腹活命的东西。我先看到它们是被我踩死的成千上万条蛇,后又看到它们是被我踩死的成千上万条龙,连龙之王和龙之神都被我踩死了。我们被称为“龙的民族”,龙是我们的图腾和象征,这从我们懂事那天起人们就在对我们讲,讲得神乎其神。龙是我们的神物,我们的崇拜,我们的偶像,我们因它而荣,因它而幸,因它而有活力和生命,因它而是人,我们为它劳动,为它创造,为它生和为它死。我看到我杀死的就是我们的这条龙,还有它所有龙子龙孙。我的冷汗如雨下,我感到冷汗已经让我成了一个冰条。我听见白衣衫红领章的公安战士整齐有力得可以叫桥梁、楼房、山峰都倒塌的脚步声从四面传来,他们就是来将我捉拿归案的。
但是,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我。我的心已经散了,原先它是一个整体的、有机的活物,现在,它已经成为一堆离散的沙子。这是因为有巨大的恐惧,但不管多么大的恐惧,我也不动摇,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也什么都不是。这更是因为我放弃,放弃、放弃、再放弃,就是我始终在做的一切。所谓放弃,就是不管经验到什么,都把它放下,不当它为一回事,也是完全当自己和世界上的所有一切为虚无。就像所有一切都被清掉和消除了一样清空、寂静、纹丝不动,所有一切都不在了,连世界、宇宙、时空都不在了,只有这个清空、寂静、纹丝不动在那里,这个理想始终也在我心头。我已经放弃对一切的支配,一切也不可能支配我了。
踩出那条“壕沟”之后,我常常动也不动地站立在厚厚的庄稼上。这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只有这样站着,直到永远,直到真正无限长的时间。我在一个地方站着动也不动,脚下踩着厚厚的庄稼的时间越来越长。到这时候,我发现就是庄稼和蔬菜也都是“土”了,我必须每一步都踩在房顶上,继而我发现我每一步都必须踩小孩子的身体上,每一步都必须踩死一个小孩,要不然,我就坠入那万丈深渊,就“完了”。但要这样做是无法实现的,所以,我只有站在一个地方动也不动。有一次,我从伸手就可以把他们抓过来的两个正在玩耍的五六岁的小孩子身边走过,更是那样强烈地意识到我这一生一世的每一步都要活活踩死一个小孩子我才能够活下去,不然就“完了”,说“完了”就“完了”。我再一次看到这一欲望,或内容不同实质却是完全一样的欲望,实在是生命深处的一个欲望,是每一个人的生命深处的如火海一般的欲望,不管我们意识到没有。我也看到我这么做,就是要通过象征的方式把这个欲望揭示出来加以面对。我看到要真正战胜这个欲望,将它连根拔起,只有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着,直到永远,直到真正的神的降临。
我上学到学校的时间越来越迟,放学回家也越来越迟,开始出现人们出工了、爹都出门往学校去了,我都还在放学回家路上的某处庄稼地里踩着一片庄稼动也不动的情况。家里把饭给我留着的,但是没人来管我,过问我。
既然爹已经到学校去了,估摸着他已开始上课了,人们下地干活也好一阵子了,我都还没有走回家,不如就这样干脆站一上午时间如何——一次,我站在地头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真的一中午时间就像一根木头桩子一样垂头站在那里,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脸上的肌肉都没有抽动一下。我感到自己已经接近完全散掉了,细胞和细胞之间的连接已经十分松散了,细胞内部各部分之间的连接也已经十分松散了,就快完全分散开来让我形同一堆沙子,风一吹,就宇宙各处都是了。
在有几天时间里,在我上学放学的路上,有几处那些在我看来都是“土”的东西全都在视觉上流动起来,真的就像洪水那样流动,只是其原有的轮廓不发生变化。它们也全都除了还有原来的轮廓以外,其余的所有特征都消失了,变成一团团烟雾状的东西,极像多年后我在图片上看到的电子云。“无限小”,是我始终也在思考和为之苦恼的一个东西。这些烟雾状之物看上去就像无数“无限小”以无限快的速度运转而形成的。我感觉到它们还就是一种云雾而已,我把手指伸过去都能伸进去了。我还在一块石头上尝试着这样做过,只是还是摸到了冰冷的石头。
第136章 第 1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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