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明确意识到我已经把一家人带到了什么样的黑暗中。他们已经当我这一回不死也会疯,成为黑娃第二,而这两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都是这个家的耻辱和灾难。这不仅只要是死和疯对谁家都不是好事情,更因为像我这样的死和疯是另类的、非正常的、特异的、世界不承认不允许的死和疯,如果我不是这样的死和疯,或者说他们不认为我这次的死或疯是这样的死或疯,他们都不会那样,爹、妈、两兄弟,还有我们整个山沟的人们,都不会那样。只是我仍然无法关心这些事情,我只有如等那个神人来“拿走”我身下的枯菜叶、消除我对虚无的最后一点恐惧一样,等着我可以关心这些事情,能够对这些事情做出反应的时候的到来。
这个晚上后的第二天晚上,深夜里爹突然跃起来都冲到他们的门口把门撞开了,妈也闪电般扑上去把他给制止住了。我听到他们在门口的搏斗中两人都轰然倒下去了。终于,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了,不怕全世界的人听到的吼叫道:
“他睡的床,他穿的衣,他吃的饭都是我给的!也是人民大众给的!它们是我的血汗也是人民大众的辛勤劳动!他没有资格白白占用我的血汗更没有资格占用人民大众的劳动!我是在替人民大众替我们社会清除他!他只配像垃圾、像臭狗屎一样扫地出门!而他迟早也会被人民大众和社会像垃圾、像臭狗屎一样从地球上清除掉!”
听得出来,爹这也是吼给我听的,而我如果还没有丧失最后一点理智和清醒,该听得出来他到底想要说什么。而我实际上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像这几天这样清醒,我这几天的清醒是寻常人的不知多少倍,相比之下,如果他们是人,那我就是神了。
这次以后,爹就平静下来了,再也没有发作过。他像是已经认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到我屋里来过一次。七天七夜,他就只来过这么一次。
他无声地走进来,来到床前,没说什么,也没有看我,伸手想把我压在身下的那片枯菜叶给取掉。他这么做,大概是以为这一次我的一切都和这类东西有关。但我却因他这么做而打了一个寒噤。他立刻把手缩了回去,跟着就无声地出去了。他没有正眼看我一眼。
一天天过去,很显然他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我这次一定会非死即疯,只不过他们还没有人把它公开说出来而已。他们都在等待,等待我的“那个时候”的到来。
妈再给我端饭进来和把陈饭端走,脚步更加匆忙,甚至于脚下都有欢快之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在我们这里,人之将死,家里人不一定——我只是说不一定——会很悲伤,在看着躺在床上的人的“那个时辰”的到来,反而步履会欢快,声音中也有压抑不住的欢喜。我看到妈不过是在重复我们这里的人遵守的一种模式而已。
妈端着那碗已经凉了却没有动过一下的饭步履不无欢快地出去后,还会与一直都在窥视着和关注着我的事情的院子里的那个老太婆,就是我们前文写过的那个蒙婆婆,相视一笑,指指她手中的饭,那意思是说:“你看,又没吃!”完全和有些儿媳妇从弥留之际的老人床前端出去又一口也没有吃的饭一样,对于她和有些旁人是一件乐事,喜事,一件给人以某种快感和刺激的事。我还会听到她和蒙婆婆小声说几句什么,虽是打哑谜似的,却只有傻子才听不出来她们在说的就是我这次不死也会成为黑娃第二,就和我们这里许多儿女们、儿媳妇与亲戚、外人交流他们弥留状态的父母的情况一模一样。她们也根本不怕我听到,听出来什么了,就和我们这里许多儿女们、儿媳妇们交流躺在床上的快死的老人的信息、看法、意见一样,虽然故意偷偷摸摸、打哑谜、装模作样,却也生怕床上的老人听不到,听不明白,更不可能真正掩饰住他们的兴奋,以求从中获得某种病态的快感。不同的只是,老人快死时,这些儿女、亲戚、邻居,会到床前一本正经背书似的说些安慰的话,也许还会掉几颗眼泪,但是,谁也忘不了叫老人听出他们实际在说:“你就要死了,这是天定的,而我是把天意看明白了的!瞧我多么了不起,多么正确啊!你要记住我不是第一个看明白的,也是最明白的,没有哪个赶得上我!我真的很了不起!”
七天时间过去五天了。按照他们的逻辑,从第五天起还不能断定我非死即疯,那实在是在怀疑他们的眼力。第六天,我听到妈端着我没有动一下的饭出去的脚步更加轻松和欢快,迫不及待地要出去和早就等在那里的蒙婆婆交流我的“进展情况”,蒙婆婆也为此准备了一套安慰和同情的话。
我听到妈说:
“这已经是第六天了……”
真的是有压抑不住的惊喜和快乐,还在为只有她才有通报“进展情况”的身份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