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知宜还在滔滔不绝,以古论今,凡事都要计较出个“理”来。
算了,梁徽垂眸,他不是早就知道祝知宜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么,他脑子里还能有什么,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家国天下黎民社稷,雪洗冤清正门楣。
跟这样一个一根筋较什么劲,梁徽那股无名邪火在祝知宜认真严肃给他引经据典、搬运兵书、讲述外交治国之策的时候又莫名消散,他扶着额角,尝试打断:“君后—一”
“陛下,”谁料,祝知宜不准备给他开口的机会,他最不喜不讲理之人。
状元一拗起来只有旁人听他滔滔不绝的份儿,殿前御试时,别说对手,就是彼时当主考官的先帝都插不了半句他的话。
祝知宜最知梁微生性多疑,便索性直接把话说话挑破说开:“臣师兄连墨驻疆八载,一腔热血忠心报国,胡勒烈颜与大梁边境通婚商结、互通有无,甚至共贺节庆共享习俗,师兄与其部落首领有往来并不出奇。”
“是,朕只是——”梁徽想说句什么,薄唇微启又被祝知宜截下:“边境天高地远,地方官各自为伍,结党营私,融入当地入乡随俗因地制宜方才是治管良策,若是皇上疑其忠心,臣很是为肱骨忠良心寒。”
“……”
祝知宜是最爱讲道理的,天下万物,凡事都该讲个理,他义正言辞大义凌然,口若悬河倒是大气不喘面不改色,双手一拱行了极标准的礼:“忠言逆耳,若是臣的肺腑之言冒犯了皇上,任凭责罚。”
梁徽气笑,人家请罪都说陛下息怒,祝知宜说任凭责罚。
祝知宜觉得自己句句肺腑仁至义尽:“至于春猎出行名册,但凭皇上安排,皇上决定了直接命人送往内务府即可,臣无意见,天晚夜深,就不扰圣上清安了,臣先告退。”
祝知宜走得快,梁徽还没反应过来门口便灌进来一股冷风。
祝知宜来时匆忙,没带人,出门时张福海说又下起雪,派个宫侍送他回去,祝知宜很有礼貌地说不必劳烦,一脚踏进白茫茫的雪夜里,张福海追都追不上。
他看着那寂寥背影心头一跳,忙进屋禀告梁徽:“皇上,君后一个人回的,不要人送,灯和伞也不要。”
梁徽回过神来,咬着牙骂了句废物,匆匆接过长明宫灯和伞大步迈出门。
更深露重,细雪飘零,像刀片刮着人的皮肤,长长宫道灯火微弱,树影幢幢,冰湖上盘着黑魃魃的夜鸟。
祝知宜脚上打了滑,身体一栽,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他,用力捞起,将他定在怀里。
头晕目眩看不清人,只闻到极淡的墨梅清气
“祝清规,你跑什么?”
梁徽生气又无奈的脸在雪夜月色下显得英隽矜贵,泛着冷光。
祝知宜怔了一瞬,不知道他来作甚,欲挣开,未成。
梁徽看这人都这样还想给自己行礼,气笑。
祝知宜说了谢,便闭口不言。
两个人便站在深夜的雪地里静静相视,谁也不再先开口,好似在较劲,谁先开口谁便输了
到底是梁徽先把大衣里揣着的手炉拿出来塞到他怀里,拉过他那快要毫无知觉的手搓了搓,又变回那个温和的君子模样,问:“你不知道冷的么?”
又举起伞,撑在两人头顶,风雪被抵在伞外,只漏进一片冰凉如水的月光。
长明灯火在雪中摇曳,点亮了祝知宜眉间那颗观音痣。
长长的沉寂里,梁徽忽然道:“我信不过傅褐。”
所以才在名单上加一个傅苏的。
第17章清规在生气
“?”祝知宜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是梁徽在向他解释,心中顿时涌起异常复杂的情绪。
他万没想到,梁徽竟然连傅褐都不信。
满朝文武皆知朝堂新贵傅大人被梁徽从流民营救回一条命,是圣上亲手提拔的心腹,是钦差,是制衡丞相、世家的利器,是他杀人的刀,是他收权的剑,是挡在他面前的坚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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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忠心耿耿,对梁徽马首是瞻,新皇登基之初,傅褐好几次舍命救驾,说是梁徽的死士也不为过。
皇帝就像这夜里的迷雾一般莫测,祝知宜凝眸,不由想,那梁徽到底相信谁呢?这天下还有没有正真能让他心无疑虑百分百放心的人。
梁徽多疑到连自己的心腹都不放心,却又直接对祝知宜明说“我不放心我的心腹”。
这是在表明,比起傅褐,祝知宜更让梁徽感到放心吗?
祝知宜当然不敢这样想,帝王心,海底针,更令他不安的是,他竟对傅褐产生了一丝兔死狐悲的怜悯,他们的处境并无不同,唯一的区别是傅褐不知道他正在效忠一个什么样的人,而祝知宜知道。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君臣,不过如此。
他的祖父早就给过忠告的,不是吗?
雪变得更大,风也愈加猛烈,月亮光被云遮挡,雪地更暗更寂静。
两人外袍的宽袖被吹得猎猎作响,梅树花瓣飘落,梁徽将手上的伞往祝知宜那头倾侧半分,他一动,祝知宜便下意识后退半步,梁徽眉目瞬间沉下来:“清规怕我?”
祝知宜回过神来,又变回那副天塌下来也泰然处之的模样,淡声否认:“臣行得端坐得正,有何好怕的。”
梁徽眉宇柔和了半分,嘴角抿着,沉默了半晌,解释:“傅褐或许知恩图报,也爱弟如命。”
一旦发现傅苏要的梁徽给不了,难免心生怨意。
祝知宜不太在意地点点头,表示理解:“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
梁徽一噎,最烦他这副君君臣臣的顺从、事不关己的疏离,祝知宜就是惹毛了极难哄回来的性子,偏生他自己还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讲道理的人,也从不觉得自己是在赌气,梁徽真是怕了他。
梁徽似是累极,闭了闭眼,一秒,又睁开,朝他伸出手:“走吧,边回去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