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这一对新人出了大堂,折向一间偏堂,推开门时,眼见得那儿有一人背向鹤立,凝神玄思,浑然禅定。这两人盈盈一拜,朗声道“我们新夫妇拜谢恩公······”只见那人有如石雕陶俑,木木地好不迟钝,半响才缓缓回过头来,展现出一脸僵硬,双眼充血,隐隐泛出绿光,好不恐怖。新娘犹自可,她盖着盖头,看不到什么,新郎吕臣可就苦了,眼前一幕,让他发出一声骇然的惊叹“啊呀······”此人是谁?正是蒯通。
蒯通回头冷冷地道“谢什么,有什么可谢我的?我只不过是以自己的品行还清了债,现在我们已经两清付讫。烦请尊家高抬贵手,休要再理不清,放我走了,再不要买我人格,沦落我为死士,置我于不义之绝境死地。”吕臣听了好不尴尬,一瞬间犹如骨刺在喉,已是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好。在一边的毕月儿一脸懵然,本来就对眼前的这一幕深感诡异,行完婚礼了,还拜什么恩公?拜就拜吧,弄什么神神秘秘,在后庭遮掩,也不去大家热闹乐呵的地方坐席,他是谁?等同天地父母,有这么重要吗?便发声问道“吕臣,这是怎么回事儿?”吕臣一听赶紧拉了新娘子急急就走。蒯通见状,转了口风,长叹道“蒯某祝你们百年好合,鸾凤和鸣······”可是,这对新人已经出门去得远了。
就在这时,县令吕青已然进来,身后有家人用丹漆托盘,奉献千钱谢礼,哈哈乐道“蒯通,还是要谢的,先生名通,安能这么不懂变通呢?不但要谢,还要重谢,此是一千钱,请先笑纳,后面还有重酬。”蒯通听了只是抱手而立,也不言语。吕青自嘲道“其实你是在做一件大好事儿,既能保我一家无事,小儿能活下来,而且活的美满,又能使我吕家有后,这就是恩重如山的大造化啊。就是对毕月儿未必不好,她现在出入官宦之家,总胜过山居白屋的贫寒吧。”蒯通长息,道“吕大人,除了和你再三陈词,我现在已经和令郎也说过了,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付讫,不再有纠缠不清,从此各行其道,了无干系,你大人就别费口舌了。这些日子,我们有时间各自审度对方的品德,蒯某以为我们适合到此为止。”说着,他动手从丹青托盘上取了五百钱,收入囊中,朗声道“这五百钱,够我回蓟县路费,也不会超过我为尊府上劳苦的报酬,是我应得的,我一定得拿。至于其他的钱,我再不能陷入人情以失人品。”说着,伸手拿起那些钱,一运力,逐件摔在地上,顿时,断了贯穿绳子的铜钱,飞溅辐射,天女散花一样,犹如下了钱雨,叮叮当当,散落不绝。
吕青见了脸色剧变,咬牙切齿,气得胸部起伏,浑身瑟瑟发抖。他的左右立刻捉刀上前,就要对蒯通动手。蒯通恶狠狠道“蒯通告诉你,县令大人,我现在悔之晚矣,悔之晚矣,今天我没有脱你掌握,我的生死予夺,尊听尊便。”吕青陡然大笑,击掌喝彩,道“好个忍生,果然不虚此名,那我也告诉你,我同样也是不虚此名,我决不为难你,你且随意。”说着,呵斥左右,让出一条大道来。
蒯通仰天大笑出门去,高叫“天知也。”不顾而行,出了吕府的朱门大户,身后的吕青忍不住怒骂“真是一个竖儒······”
再说那韩(国)信回到山居白屋,情景依旧,只是少了伊人,睹物伤情,不禁呆呆地潸然泪下,自言自语道“毕月儿,我韩(国)信自从家国被秦国灭了宗庙,流落江湖避祸,辗转沦落,在海内四处浪迹,浮萍一样漂泊,终于在这儿邂逅了你。从此后,我们在这山中遁世,远离尘嚣,柴门闻犬,白屋鸡鸣,听春雨潇潇,寻落花啼鸟,习武相依霜雪,秉烛西窗夜话,你使我韩(国)信平生第一次有了家的归宿感觉。我原以为从此就可以这样幸福的生活,直到终老,可谁知······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这样太太平平地过下去?亨受天伦之乐?就要这样天降横祸?为什么?老天爷,你说呀?你会说话吗?”韩(国)信想到这儿,中心如煎,大吼大叫,拔出剑来一阵狂舞,将门前松树捅穿数遭,然后,倒立飞旋,将这一块地儿蹂躏得尘土狂飙,直将自己折腾到没有一点力气,方才倒地大哭,嚎啕道“可怜绝世韩王孙,化作流落红尘客,走吧,走了吧,我就要离开这块伤心之地,眼不见心不烦,走得越远越好······”然后痴痴的看着自己的山居,仿佛要将它牢牢的铭记在梦里,然后,慵懒的起身,草草收拾了一番。翌日一早,背负包裹,带上箬笠,腰悬酒葫芦,带上门户就要登上下山征途。
就在韩(国)信就要离去之际,忽然一个头蒙黑色纱笠,全身一袭大氅的神秘人直闯了过来,将手中短剑拍在柴门外的石头几案上。韩(国)信见状心中一炸,瞪眼瞠目,惊问道“你是何人?要干什么?此是何意?”那人拱手冷哼道“我乃是范阳人蒯通,你这就要走了?”说着,挑开头上的黑纱斗笠,脱去身上黑袍,韩(国)信认得,原来就是自己一直在下邑城的点头之交的那位落魄人。心一下子落在了实处,马上不耐烦的一颔首表示肯定了。蒯通道“那就先不要走了,容我说完话再走,因为到时候你的所问就有答案了。”韩(国)信摇头道“我们已经点头交好久了,不可谓不相识;而我们并不知对方是谁?连姓名也不清楚,也不可谓相识。我突遭变故,实在是难以承受,所以我不想听你说什么?我现在最要紧的是早早离开这儿,越快越好,要不然我的心会寸寸碎裂的,你懂吗?”
蒯通一拍剑道“此短剑我交给你,因为我要说的是你今天的夺妻之恨,全是因为我,你还走吗?你还听不听?”韩(国)信好比听了一声晴天霹雳,倒吸一口冷气,轻轻问“你在说什么?能否再说一次。”
“你今天的夺妻之恨,全是因为我,你还走吗?你还听不听?”
韩国信倒退几步,跌坐在石头上,喃喃地道“不会呀,你在下邑城中形同鬼物的时候。我一直知遇你;在你有难的时候,被官兵追击,我可是义无返顾地将你藏好,你?······”
“可是那一切,全是我蒯某使的诡计。我从辽西郡肥子国城榆关羁难,然后辗转京城求官,一直不如意,回乡途中还遭遇一场大病,当我流落到这儿的时候,我比乞丐还乞丐,因为我不肯去乞讨,只有等死。就在我奄奄一息,必死无疑的时候,有人救了我,给我吃给我喝,待我为上宾,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能力去回报。于是,我欠他的人情越来越多,最后只能成为他的死士,拿出自已的一切,包括自己的人格品行,直至生命,去尽忠与他,否则我就是个千古小人,我蒯通可以成为任何一种人,但是不能成为小人。”
“想来那个人,施舍你的那个人,就是本县县令吕青,其实,他是别有用心,我猜的没错吧?”
“很对,后来,他的公子吕臣就在这儿,偶遇你的女人毕月儿,回家之后,魂魄丢了,得了一种怪病,渐渐风干,徐徐端详自己死亡的全细节。一开始,他爹很是不屑他的所为,可是后来他越来越发沉重,他爹慌了。毕竟他是他的独子,眼见得百年孤灯已是必然了,于是,他最后找到了我,我们合伙演了一场戏。我故意打伤吕臣,然后跑到你这里躲藏,我料定凭你韩王孙的秉性,你一定会帮我,因为你在我不人不鬼的时候,你是唯一一个知我者,果然,你将我藏了起来,也就是上当了。再往后,他们就追了过来,我配合着出来,于是,你就成了窝藏犯,被他们拘留起来。到了最终揭晓的后面,知道你所有背景的毕月儿不想你有闪失,只得嫁入吕府,事情就这么简单。”
韩(国)信跳了起来,捡起石头几案上的那把短剑,双手快如闪电,一把抵在蒯通的咽喉上,大吼“原来是这样,好个不分好歹,忘恩负义的蒯通,我本来就纳了闷,难怪事情总是这般蹊跷,却是你这个助纣为虐的作恶帮凶在作梗,你真是死有余辜,你去死吧。”蒯通双眼一闭,道“所以我今天特来领死,你杀了我吧,我不怪你。我蒯通岂能不知道这样无义?但是我受人给我一条活路的最大恩惠,不尽忠,我不如死,我别无选择,只能不顾一切地使用这种方式来回报恩人恩惠,否则我没法偿还。任你怎么想,怎么看,怎么处置我,我蒯通绝无怨言。”可是,韩(国)信没有动手杀他,吼道“你给我跪下,你让我害得爱人失去,家园毁掉,你给我谢罪,我就不杀你。”蒯通连眼也不睁开,朗声道“我不受你这人情,你还是杀了我吧,蒯某虽然知罪,但是我宁死,也不会屈膝的。”韩(国)信咆哮道“那你走吧,你不走,是不是企图要我用你的剑自裁?走!”
事已至此,蒯通拱手一揖,低眉道“谢不杀之恩,蒯通走了,如天有缘,日后终得再见,一定会有复续后缘的一天。”收了石头几案上的短剑,转身飘然自去了。
韩国信突然双目炯炯,对天盟誓道“大丈夫在世,要活得顶天立地,决不能无果而去。”说完,逐一解除了行囊,自语“我不走了。”转身细细收拾山居,摩挲犹有毕月儿的体香衣著,禁不住感慨万千,道“毕月儿,我一直以为我们夫妇是融为一体了,所以,我对你从来就没有丝毫的戒心,甚至告诉你我的一切,包括任何人不知道的,我的身世,可如今你······”叹息一番,自去煮茶,再奔入松林见练剑起来。从此,下邑县多了一匹觅食的孤狼,只是,他的对手却不能知道。不过,吕臣自从和毕月儿婚后,也是全变了,公子哥儿的他那一页书已然悄然翻过去了,他同样在文武兼修,和下邑县的名士们交游教学。这就是所谓的,一个好的女人会再塑造一个好的丈夫的道理,就这样,时间在暗流涌动中悄悄流逝。
话说这下邑县有一座赫赫有名的乡校,位于城中心,门楼子镂刻“下邑乡校”四个古隶书字,是原来魏国留下来的名士荟萃,议论时政,激辩诸子百家的地方。这儿庭院阔远,栽满竹林,白石松下,藤萝丹药。下邑一带的读书人定时到这儿聚会,有的鼓瑟吹笙,有的练剑舌辩,天问啸呼,能到这儿即是身份的象征,吕臣自然是必来的,他不但来,而且是这儿的组织人,也就是群主吧。
这一天,吕臣和下邑县诸神,正在谈学问谈得深入,忽见一人上前,冷笑道“吕臣,再怎样自诩才德,夺人之妻,也是卑劣之人,对吧?”吕臣暗叫不好,这人不就是韩(国)信吗?韩(国)信此时已经是长剑“嗡嗡”出鞘,直取自己,赶紧招呼手下左右“快拿下刺客!”他的此言一出,整个乡校空气骤然一紧,但是,没有慌乱奔逃,有的是一片出剑的金铁铮铮之声,杀气冲天而起,笼罩着整个乡校,于是,一场搏杀骤然而发。
诸位,为什么他们丝毫不乱?因为文弱书生一词,是起于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盛于程朱理学,到后来我们中国人只多了雌了男儿的文弱书生,被外来民族吊打。而秦以前的中国可是中国人潜能最发挥的时代之一,也没有开科取士的八股文愚民政策,百家争鸣,思想自由,实行游学求仕的官制,学德、智、体、美兼修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靠一张嘴、一把剑行天下,去七国集团凭真本事当官,而且,没有铁饭碗,不行就走,乃至于不行就死。所以,强悍的匈奴等边族只能在战国时代乖乖地呆在苦寒穷边的地方不敢动,有内战,绝无外患。那时没有真正的纯文人和纯武夫,都会几下子,这是真谛。
正所谓哀兵必胜,今天韩国信乃是有备而来的,胸膺中充填满一腔悲愤,腰中的酒葫芦里的酒已经喝完,他对着吕臣质问道“你们合伙使诡计夺我爱妻,我韩国信今天找你搏命来了。”接着又对乡校里其他的人正告“大家都听好了,你们谁能容被人夺妻之恨?谁能忍有仇不报的窝囊?话已经说明白了,你们谁还往前站,敢当官家走卒,悉听尊便,那就凭天意死伤完活。我韩国信可能死于此地,但是注定有放手一搏,你们有谁自信碾压我,上来就是,如果拳脚无言,你们不辨善恶,或有死伤,休怪我,怪自己吧。”说完,往天一掷酒葫芦,腾身龙跃,倒踢那个酒葫芦,听得一声钝响,酒葫芦凌空踢碎,碎片有如天女散花,激射伞状狂出,竟然,四五个吕臣的保镖悉数中招,手中兵器纷纷掉落,浑身酸麻,被击中穴位。这一来乡校里无关的人,涟漪波纹一样向后退去,无事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