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伯当时离开栎阳,一路窜逃,慌不择路,竟然到了下邳(今江苏睢宁县),这一日,正在街上兼程,忽然,背后让一个人一个背抱,摔倒在一座神祠里。当时真是怒火勃勃万丈,正要发作,看到一对官军骑兵洪流而过,白刃耀日,赶紧俯下身不敢动,待到官兵过尽,方才知道刚才那个人实在救自己,就要上前答谢,不料那人先他一步,道“我乃城父张良,项伯,你好大的胆子,可知道你的通缉现在行遍天下,竟然敢出头?想让方才那些官兵捉拿是否?”项伯一见张良面如好女,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项伯?”张良笑道“你的影像,行至天下郡县,布告号令,你竟然还往刀锋上撞。”项伯赶紧作揖,道“多谢救命之恩,日后有缘一定回报不忘。”张良邀约道“时下正在风头上,你就不要乱闯了,还是与我一起暂去躲些时日,再作理会如何?”项伯感激,便同张良一同而去,两人来到远郊的一处极其隐秘的所在,张良开门而入,道“此处绝少来人,你就姑且在这儿辟些时日,等风头过了再去寻出路。”项伯万谢,自此避祸在张良的寓所里了。
下邳城有一条沂水河,河滨有一座石拱古桥,名字叫做——圯桥,岸柳杂榆,鸣禽宛转,张良避难,闲居无事,天天信步来此玄思,夹一卷编策竹简,读书终日。这一天,突然想到自己抱负无着,空负青春时日,弟死不得葬,有家难归,博浪沙大铁椎一击,惜乎击之不中,从此苍海公不知所踪,自己倒成了惊弓之鸟。看来此生再对皇帝难以有什么动作了,那家仇国恨,这一辈子也没指望报了。想到这儿,心中急躁,难免如同滚油煎熬,接着又想怎样再继续去击杀龙祖秦始皇,完成这一项伟大的壮举,还怎样才能再不不失手,想来想去,全然就没有一条可行的计谋,徐徐独步彷徨在圯桥之下。
正在冥思苦想,忽然。一声“啪哒”一个物件砸在自己身上,张良细看是,原来是一只破烂麻履,沾满泥土的百孔千疮的大头鞋子,那个味儿好重啊,有咸鱼之臭,不用你打开嗅觉搜寻,那腐烂泡水的朽木头味儿直冲鼻腔,张良连打几个喷嚏,竟然听到桥上传来一声指令声“嗨,桥下那小子,给我把鞋子捡上来。”这口气分明是不容置疑,张良还没反应过来,又一只臭鞋子正砸在头上,这种事儿实在是太出乎人的预料,掉一只臭鞋还算失足,又掉一只,你不是存心耍人是什么?谁会料想有这么过分的事儿连串发生?因为想不到,所以根本就没来得及躲避,张良那个气啊,霎时点燃,有如快引鞭炮,星火连炸,恨不得急急去地上掂起那一双臭鞋,就要冲到圯桥上去,往那家伙脸上砸去,大骂一通,痛快淋漓,再往他脸上啐一口,昂扬脑袋,甩手而去才罢。
这时,他听到桥上有人呵呵一笑,道“不好意思,另一只鞋又不小心掉下去了,麻烦你一起拿上来。”张良心中大骂“你这一只鞋我都要凑你一拳,这两只鞋,更要加码凑你两个老拳了,然后,把你的臭鞋摔在最好是你的脸上。”张良主意一定,掂起那一双破烂鞋子,负气狂冲到桥上。但是,眼前这一幕,让他的心一震,原来桥上端坐着的是一位老翁,白发萧然,胡乱用荆条簪着,慈眉善目,但是,那气场轩昂,仿佛就是仙山深处冒出来的超乎凡尘的世外高人,看得张良心中凛然,再也不敢使粗,一时间,将狂狷之念放下,放下拳头,调整心态,恭恭敬敬地道“原来是位老人家,老人家安泰,这是你的鞋子,我给你拿了上来,你且收好。”老翁者是谁?黄石公也,只见他倨傲的伸出脚丫子,道“年轻人应该要尊重老人家,做个好事也得有始有终啊,快帮我老人家穿上吧。”
张良暗暗恼怒,真恨不得蹦起来挥拳相向,但是,一看到他一把年纪,深呼吸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放下粗鲁,便点头道“好吧。”便蹲了下去,恭恭敬敬的替他穿上臭鞋。黄石公见他给自己穿上了鞋,在桥上踢踏蹀躞一遭,再回头细细审视张良一回,哈哈大笑道“好,孺子可教也,你记住,明天一大早来这儿等我,我有教谕给你,记得啊。”说完,也不用拐藤杖藜,自己健步踢踢踏踏去了。
张良沉思良久,颔首而去,次日,一大早洗漱毕,去了圯桥,他吓了一跳,原来桥上晨雾里有一个葛衣老者,正是黄石公,张良一见,颇感歉意,还没说话,黄石公大怒,道“有老者恭候少年的道理吗?三日后再早来。”说着,将一书牒复塞进衣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就这样过了三天,张良就不敢再睡了,听得下邳城邑谯楼鼓敲三更,三星未斜,就开门出去,往圯桥上赶去,走着走着,张良突然看到一幅从未见过的景象,阳春三月,柳浪闻莺,无数红绫紫绡的清娥素女,浅笑盈盈,搔首踌躇,张良揉揉眼睛,道“想是我累了,半夜里幻世这些兴味索然的东西,姝女珠宝,俗不可耐,真是污染我的视听了。”一言未毕,幻象全消,依旧是夤夜深沉,张良摇头叹气,感觉自己有这种幻世觉,真是有碍智商。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张良再次吓了一大跳,自己这是到了哪儿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川原,绿毯一样的草原上,开满了繁星一样的细碎的野花,这是最绚丽的熠熠生辉的野花,闪动着色彩陆离的冷冷的萤光焰。几只野兔,竟然穿着人的衣裳,手里挽着堆满娇艳花束的花篮,用悦耳的童音叫道“子房哥哥,我们一起玩玩吧。”张良怦然心动,哪能自持,蹲下去,怜爱地道“哎呀,怎么兔子也能通人言,你好啊。”兔子们与张良送上花篮,道“子房哥哥,你看在天边,鲜亮花海的尽头,是另外一个世界,那儿,万物都是一个智力阶级,松鼠、猫头鹰都会读书、歌舞,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面对这灵幻仙境,张良脑子一热,道“好啊,我们走······”他和兔子们蹁跹花海深处,飘然而去。忽然,他警醒了,大叫一声“不去了,我得赶去见那神翁啊。”顿时,幻世移除,一切如常。等到赶到圯桥时,黄石公又等在那儿了,见了张良一脸蔑然冷笑,摔下一句话“你记得七天后早来。”说完,扔下呆若木鸡的张良翩然而去。
张良预感到自己可能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说什么也不能放弃了,所以提前六天他摒弃一切浮躁、静心修身。这一次,他提前告知项伯晚上不回去了,黄昏时就恭候在圯桥之下,是夜,风雨雷电,交加大作,夜色如墨汁,雷电中无数草木尽显出狰狞厉鬼之形,风雨中狂号哭泣,张良守定心志,不为一切所动,在风雨中打坐,宛如石俑。果然,夜半时,风雨过后,云开月明,长天如洗,见得黄石公翩然而来,见了张良连连颔首,道“后生顿悟,为时未晚,可造就也,我有一席话说,”
张良就跪于圯桥的坚硬石板之上,听黄石公课教道“张良你尽去璞玉,其后风云之时,可以为帝师也。夫天下若为社肉,神灵分之,我华夏中国乃是精刀丰腴之处。而后将来,东南残山于海,西北剩水流沙,南极酷热,北极苦寒,如此形胜毕备之地,乃是大国资本,必当大国之重任,列主寰宇,也必当大国之痛,此宿命也,中国不能改之。开此华夏者,在于今之龙祖秦始皇也,所以,足下不能以一己的得失为度量衡,去甄别善恶国情,你知之乎?”张良心中灵光乍现,颔首道“我不会再去行刺秦始皇了。”黄石公含笑颔首,道“天行有常,顺天者昌,这就好了,不过,中国命运,因其优势,将惹来强邻四起,鹰熊觊觎,不可终了,此是国运宿命,无可逃脱。其实这也是好事,天生丛林,果实无忧,其人民以满足采摘,万世还是黑暗土著;而我华夏因有万世危机,故自强不敢息,则文明化于寰宇,如蚌含石,久砺成珠。好了,你的造化将来不可限量,必将名垂青史,此是兵法一册,授予你自参悟研究。”说着出一青囊竹简,张良再拜,顶头接受。听得黄石公道“我们今日有缘而聚,得以传承,如今事毕圆满,好,我去也。”张良急了,再问“不知恩师名号?如何报答?不知如何再得见恩师?如何心安?”黄石公纵声大笑,道“果报者小,无报者大,好好为帝师,为国大用,便是对我的报恩,三十年后,去济北郡古城山中,看见五松拱卫的黄色石头,即是老夫,我去也。”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张良再拜叩首,不敢抬头去看仙踪神迹,直到他去得渺然无踪。
张良回到居处,沐浴更衣,焚香晏坐,再三顶礼,方才敢打开青囊,只见乃是一部《太公兵法》兵书,心中肃然,他知道这太公姜尚,世人号做姜太公,乃是周文王姬发的帝师,辅佐大周灭商纣王立国,使中国人受姓开化,自己功成名就之后,被封于齐,为齐国开始国君,因地得姓吕氏,是华夏显赫的历史名人。便开卷拜读,悉心钻研,并且以其韬略内容,自命此书为《太公六韬》,从此后,竹林寒窗,松下石上,用心不懈。但是,下邳环境虽然幽静,总有车马来人,嚣张芜杂,很难专注,便有了暂归山中读书的愿望。这一天,他读到迂回不解之处,艰涩不解,正在琢磨,忽听得窗外传来悲切的离歌之声,不由得放下手中册编,伸出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儿,原来是项伯在悲歌。张良赶忙再问“项君这是怎么了?”项伯一脸羞赧,道“我离家日久,心怀乡思,昨天偶尔遇到下相来的乡人,说我的家人全部流离在外去了,所以一腔愁绪,管不了自己,没想到惊扰贤弟了,真是惭愧。”张良笑道“人生谁无乡愁,很正常的啊,我倒是想起来了,你的官司风头已过,通缉也销了,你倒是可以踏上归程了。”项伯颔首,道“这个我也知道了,只是在此叨扰贤弟这么久,无以为报,心中难受。”张良道“下邳是你我的他乡,客旅再久,也是要走的,我也要离开此处,觅一深山读书,我要去王屋山择居,我们今夜各自收拾一番,明日自去,他日有缘,自当相聚,就这样吧。”
于是,两人收拾行囊,张良退了租赁房子,再去租赁了车马,平明登程,先送别项伯回下相的道路路口,又多与银钱盘缠,项伯惶恐,谢道“贤弟大恩,让老大哥如何是好?”张良笑道“人生在世,你受我恩,我受人恩,恩恩传递,恩非我一人所有,所以你不必感激我,感恩上天即可,再说我现在比你好过。”项伯拱手道“理会了,贤弟。”两人洒泪而别。
项伯回到下相老宅,白天也不敢回去,直到晚上回了村坞,大吃一惊,原来项氏聚族而居的村堡垒,现在是十室九空,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自己的妻儿也不在了,心中涌起无限的离黍之悲,忍不住呜咽起来。正在伤痛之际,见一人过来,一把拉起他的手道“项伯,你总算回来了?项羽在这儿苦候你好久了。”项伯一见那人,乃是故楚将公杲,他曾是楚大将军项燕的得力将佐,楚亡后,一直隐住在项家。他又道“你先别伤悲,你的妻儿也没事儿,原是大当家项梁惧祸,将所有家族南移去了,因为怕目标大,所以是一批批渐次迁移过去的。”又见得项羽来见,两人自然是悲喜交加,项伯问其缘由,项羽道“皇帝倒是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要不,我们这些六国将相后裔,也不会还活着,就是郡里县里的官吏,时常上门造册什么的,大亚父项梁怕有什么灭族剧变,寻思南边会稽郡紧靠闽越、粤越,乃至诸越之南——越南地交趾,可以进退,便做了一个万全的举动,分批迁去会稽郡吴县去了。你的家眷也是刚刚过去,因为挂念你的安危,所以差我在这儿一直等候,现在既然会齐,我们马上就登程南去吧。”项伯这才转忧为喜,反正身上也没有东西要收拾,也就答应了。
公杲还是留下照应下相老宅,去后门送别项伯、项羽叔侄,项伯因为要离开生于斯,长于是的百年老宅,心中伤痛,痛哭流涕而别。反观侄子项羽完全没当回事儿,看来,他天生就是四海为家的料,忍不住问道“籍儿,你就没有一点乡思?”项羽冷笑道“这地儿石头土巴它挪不走,他日杀回来就是了。”一句话梗塞得项伯差点吓趴下了,赶紧挥手上了车輦,也不敢走驰道,专寻那小路往南去。
这一日,他们来到了金陵邑,驻马在楚王埋紫金断王气的地方,也就是现在的紫金山,两个人休憩打尖,找了一个酒肆,面开轩窗,遥见大江东去,逝水滔滔,风帆竟舞,心情为之一振。两人酒足饭饱,付了酒资就要去。忽见的一位邋遢野老,抱着酒翁歪歪倒倒蹭了过来,酒渍溅了了项羽一袖子,项羽正要发作,项伯硬拉起他就走,项羽也就忍了。目送那野老走到大街上,风一吹,踉跄而行,忽然,他可是忍不了了,对着一座朱门大门楼子,“哇”地一声吐了起来,顿时,污秽之物狼藉一地,酒臭之气逆风远扬,他竟然嬉笑道“痛快,吐得顺溜,痛快······”
可是接着他就笑不起来了,原来高门楼子冲出两个护院,一把将他搡倒,大骂“老狗才,瞎了你的狗眼,当着我们的朱门大户,到这里吐,活的不耐烦了是不?起来,给老爷们舔干净。”老者跌到尘埃,衣袂剐蹭了,手掌鲜血渗出,大叫“朱门大户就不讲王法了?朱门大户就不讲人理了?我郦食其和你们没完。”正在争执,高门来走出一个锦绣华衣的汉子,鬓插鲜花,背着手,牵条猛犬,冷笑而来质问道“老家伙,你吐在我朱门口,污染环境,你还有理?”郦食其大叫“嘴是人门,人门吐了,就是如同人要进出大门,出入大门无罪。我喝高了要吐,你们家大门为何要对着我?”那汉子恼怒道“我家大门早就在这儿,这半条街都是我的,是你跑过来呕吐,知道不?”郦食其喊道“你家大门早就在这儿,我这张嘴——人门,也很有些年头了。”汉子咬牙,一翻白眼,挥手道“敢和我陈豨犟嘴,开打。”两个家奴不问青红皂白,按定老汉一顿狂殴,只听得敲闷鼓一样渗人的声音传出老远,同时夹杂着惨叫声声。项羽看到这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要上前,却被项伯一把紧紧抱住,推开他要走。
正在乱哄哄的时候,传来一声沉声“住手!”这声音清脆如同敲玉,但是,充满了穿透的张力,陈豨那一伙人立刻罢手,嬉笑道“又是你这个黄毛丫头,又是你这个虞美人精,可惜太小,再过几年,老爷我拼了命也要娶你。”那个被称为虞美人精的小丫头,回敬道“呸,再过几年,还不知道你有没有再过几年?我这里有黄金二两,拿过去,卖断了你自己舔干净了去,别再对我老师无礼。”说完,扔在地上,陈豨弯腰捡起来,吹尽浮尘,嬉笑道“虞姬,黄金我要,你更是我想要的,咱们不急,再来絮叨絮叨。”虞姬一做鬼脸,吐舌道“再絮叨就絮叨你伤害士子,依照秦律,该怎样发落了,金陵邑上见面最好。”陈豨听了一震,自嘲道“和你开个玩笑,真不识玩,别老是仗着你家金陵邑有人就横,老爷不怕,我们走。”说完,招呼手下回到高门朱户。
项伯、项羽叔侄看到这儿,也算松了一口气,就转身而去,可是,他们看到倒地的老者身躯魁梧,而这个小丫头最多只有十二三岁,稚嫩无力,哪扶得动,口中不停抱怨“老师,叫你不要出来喝酒,你就不听,如今被人欺负成血人似的,倒在尘埃,我哪儿扶得起你啊?”项羽一见,上前轻轻一抬手,郦食其双脚悬空,跟着走了起来,项羽道“我来帮你,送你老师回家。”
一声莺声燕语,盈盈道声谢字,小丫头骤然回眸,一笑低眉,满脸羞赧道“多谢哥哥相助······”这一回眸,这一羞涩一笑,从此定了生生死死一场盟誓,从此出演一程厮守军中,终了至于生死与共的霸王别姬。这虞姬现在还是黄发垂髫,却难掩美女胚子;花苞尖小,已是蓓蕾姚黄魏紫。只见那项羽猛虎一样的眼里渐渐迷离,意识流中他看见仙山宫阙来的出尘仙子降临在自己面前,他心中狂笑道“从此得唯一红颜,平生再无第二真爱。”可是,虞姬还没到情窦开的年纪,她只是个小女孩,纯真不谙世事,一见项羽直直看着自己,便用手去试他眼睛到底眨眼不?果然,项羽双眼出神,雕像一样的眼光发直,虞姬开心地笑了起来,道“哥哥好有趣,目光灼灼似贼······”项羽猛然醒悟,也不知这一场古今传世的邂逅结果如何?欲知后事如何,敬请看第二十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