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服老头却突然“咦”了一声。
下一刻,他改弹为捏,就这样硬生生攥住了傅时画的剑,再在上面嗅了嗅,轻嗤一声:“渊兮剑?只有一柄渊兮可不行啊,没有湛兮,你拿什么压它的凶意?靠那只傻鸟?”
傅时画拧了拧眉,正要说什么,华服老头却倏而收回了点在虞绒绒额头的手指。
翻飞在半空中的所有彩色棋子已经全部没入了虞绒绒体内,华服老头子仿佛在一瞬间再苍老了数十岁,脸上的皱纹更深,白发更枯,露出了真正弥留之相。
他视傅时画的剑如无物,就这么任凭他的剑长驱而进,悬停在自己的眉间,如此兀自负手而立,带了些怅然道:“想杀你,可惜小丫头片子赢了,老头我一言九鼎,不能反悔,不能反悔。”
所以他抬手一在剑上一弹指,将渊兮从自己眉间弹开,惹得傅时画本就苍白的脸色再黯三分,这才继续道:“我想被葬在梅梢雪山之巅,也想被洒在归藏湖心,哎呀,这可真是好难选。小丫头,还未曾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算了,不假惺惺了。那傻鸟喊了一路,想装听不见也难。”不等虞绒绒回答,他又十分嫌弃地补了一句。
糟老头子的身影更显虚幻了些,傅时画几乎觉得自己剑意已经无法锁定面前人的身影。
傅时画微微拧眉,却见虞绒绒突然咬牙抬手,手中的散霜笔遥遥点向对方面门。
她与对方交手太多次,世间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对方的手段,所以她只是遥遥抬笔,便已经锁住了那道近乎缥缈的气息。
笔尖剑气符意缭绕。
傅时画举剑翻腕,单足后撤,剑尖再融入那片燎原杀意。
华服老头似笑非笑看向她,再感受到傅时画的剑意顺着符意已经蜿蜒而上,显然再起手,恐怕便是毫无保留的杀招。
“传业授道解惑也,我传你业,问你道,你不喊一声师父,却想杀我。”华服老头抬手向虞绒绒指指点点:“虞小丫头,你没良心。”
“你究竟是人是魔?”虞绒绒终于将萦绕在心头的疑问道出了口。
“我是人又怎样?是魔又怎样?”对方头也不回:“人与魔皆出于天地之间,天地都不奈何,偏偏人要杀魔,魔要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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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荒唐!我是人,也是魔,你有本事杀掉一半的我吗?”
老头子边不屑摆手,边这样飘然向后退去。
他周身的气息越发缥缈,身影也更加虚幻,好似他已经介于生与死之间。
又或者说,他本就早已死了,在这里的只是一缕幽魂,亦或是枯败肉体的最后残喘。
如此盘桓百年甚至千年,只为了等有缘人最后见一面,再下畅快一局,让自己的传承不至于断绝这人间。
他等了这么久,等得沦为无数蠢货的铡刀,血腥满地,鸦火燎原,呱噪难耐。
如今棋局已尽,便是心愿已了。
他一路退,一路再仰头大笑,他似有许多胸怀郁气,又似有许多一生遗憾,也曾顶天立地,却最终只困于这一隅棋子之中,变成了那些对棋道一无所知之人的杀人工具。
可他到底还是在死前畅快淋漓地对弈于方寸间,不讲道理地胡乱悔棋,再将自己这一把棋子与棋谱递了出去。
他长笑一声,再遥遥看向虞绒绒:“虞小丫头,虽然你没什么良心,但好歹别死太快,帮忙洒一下老夫的骨灰。”
华服老头的身影越发虚幻了些,他负手立于荒原之上,却好似在最后看一次这天地。
“天做棋盘星作子,我敢下。地当符箓海为墨,我敢书。”
“符出天地,我归天地。不必立碑,也不必记得我。”
下一瞬,那老头子的身影竟真的就这样消失在了天地间。
虞绒绒的脑海中却最后响起来了一句话。
“虞小丫头,你身上有些怪有意思的东西,老头子我临死前发一回善心,帮你压一压,但也只是压一压。”
“一个忠告,离青衣服的小子远点,他看起来比你还要更古怪些。别被你身体里那多管闲事的破剑给杀了。”
虞绒绒悚然一惊。
漫山遍野的火已灭,东方有微光渐渐,天幕稠蓝,四野俱寂,风从峡谷中卷来,吹起树摇叶落,稀稀疏疏。
二狗艳丽的羽毛划破宁寂的夜,从密林深处蜿蜒而来,它头上的红毛更秾,飞羽更盛,显然很是饱食了一场。
所有魔祟物被吞食后,弃世域变也会一并消失,所谓“清扫”,便是确保没有遗漏。
方才汹涌的一切仿佛是梦。
火是梦,放声大笑的枯发老头是梦,没入虞绒绒体内的棋子也是梦。
但渊兮上的剑意是真,他指尖的血是真,虞绒绒全身的疼,也是真。
地上并排放着两个不起眼的黑色小坛子。
那小坛子还仔细贴了封口,封口上竟然还写了狂放难认的草书,细细辨来,竟是潦草随意的“雪”和“湖”字。
确实是那莫名其妙的老头留下来的身后物。
这糟老头子说着难选,看来也是真的难选,居然能做出分葬两边的荒唐决定。
而且他竟然连哪一半要去哪里都规划好了。
还挺讲究。
也确实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小坛子旁边,还放了整整齐齐三株珠帘草。
连根带须,品相极好,便是珠帘草不太值钱,这等品质的珠帘草也并不怎么好找。
虞绒绒盯着两个其貌不扬的黑色小坛子和旁边三株珠帘草,握着散霜笔的手垂落下来,她的目光落在那三株珠帘草上,慢慢眨了眨眼。